她是誰?
我不認識她。
在采訪中我逐漸認識了她。
聽著,聽著,眼睛濕了,我死活不讓淚水流出來。
我是在病房、手術室裏工作了45年的醫師,見過多少生與死啊。
我是在醫學院課堂裏講授了40多年的教授,講述過多少疾病與痛苦啊。
1998年抗洪搶險,2008年“5·12”大地震,我都置身其中。在地震後那段日子,我走遍了汶川重災區,采訪了劫後的幸存者、現場搶救者、災後援建者,我自己是一名醫務者、誌願者。那時節隻有激情、感動和投入。我一口氣完成了反映災區的三部長篇報告文學《蔚藍色的過渡》《廢墟上的綠蔭》《中國大援建》,共計100萬字。在此前,我已出版了18本報告文學,采訪過幾百位各類人物。然而在本書采訪寫作過程中,淚水終究抑製不住,掉在手上,灑在桌上。寫作時,我獨自在房間裏行走,想安靜,在思考。
她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女性,一生短暫,沒有豐功偉績,沒有動人事跡。在本職工作上,業務也不屬於遙遙領先者,無官無職,草根平民一個,做的都是在崗的瑣碎小事。小到讓人感到習以為常,不值一顧:陪學生看病,到學生寢室去談心,請學生到家中吃飯,給學生逐字逐句改作業、寫批注,與學生互發信息、QQ聊天,對農村學生特別嗬護,特別困難的會送上紅包。
還有些生活中的小事也讓人不屑一提:在火車上讓座,被人撞傷後不去與人糾纏,白天隨手關上未熄的路燈,怕驚醒病友而到病房外麵去咳嗽,撿起路上的香蕉皮……
她的感人之處在哪裏?她的行為為什麼會讓人流淚?
僅僅是因為她患了絕症嗎?僅僅是因為她是女性,有一種母愛的慈祥溫和嗎?
實際上,她做的事每個人都做過,即使在物欲橫流的今天,仍有許多人在做。擴大言之,每個中國老百姓都有可能做過。
為什麼她能讓人懷念,讓人感動,讓人感到溫馨美好呢?
僅僅是她離開了人世嗎?
在她活著時,她就是可信賴的人,可敬愛的人,讓人經常思念的人。她的行為真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嗎?有。她是一慣性,許多人是一過性;她是習慣性,許多人是偶然性或被動性。有些人是做給與自己利益有密切相關的領導看的。她不是。
她做的每一件事,甚或每件小事都會想到他人,都會用心去做,去做好。她不是為了表揚,不是為了謀利,不是為了向誰討好。她隻是做了她認為一個人本應做的事。
看到她那樣用心用情,看到她在別人露出不屑、不顧的神情時,依舊在追求完美,依舊想著他人,依舊用自己的微笑去埋頭工作,能不為她的真實、真誠、真情動容嗎?
也許,淚為情流吧。
在當今,像她這樣的人太少,太少了。物以稀為貴,少了方覺可貴,失去了方覺無價。痛惜也會令人悲傷,也許淚為愛流吧。
難道真的是稀有麼,誠如她研究的稀土?
1748年孟德斯鳩在其《論法的精神》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支配和統治一切的,在君主政府中是法律的力量,在專製政府中是永遠高舉著的君主的鐵拳,但是在一個人民的國家中還要有一種推動的樞紐,這就是美德。”
1821年黑格爾在《柏林大學開講辭》中說:“精神上的道德力量發揮了它的潛能,舉起了它的旗幟,於是我們的愛國熱情和正義感,在現實中均得施展其威力和作用。”
詩人但丁說:“人不能像走獸那樣活著,應該追求知識和美德。”
這三位先生都是西方的文化先賢,在他們留傳下來的著作和言論中可以找到對她行為的詮釋嗎?
上世紀之初,蘇聯學者蘇霍姆林斯基這樣說過:“美是道德純潔、精神豐富和體魄健全的強大源泉。”又說:“美是一種心靈的體操,她使我們精神振奮,心地純潔,情感和信念端正。”
循著她愛過的和她被愛過的足跡,我采訪著,記錄著。我在想,她的成長,是不是一個普通中國人道德的成長或形成史呢?石秋傑一生都在追求真善美。
出生於公元前347年的柏拉圖,在其《理想國》的書中就說道:“真實的善是每個人心靈所追求的,是每一個人作為他一切行為的目的的。”霍姆林斯基則說:“而道德教育的核心問題,是使每個人確定崇高的生活目的。”
石秋傑的人生不是在演戲,不是在做假,不是在為某個人、某個事,或某一個利益去奔波,去幹著、活著。她的目的是明確的,她的生命是真實的。“美本身必須是真的”(黑格爾語),正因為她是真實的,才讓每個人感受到她的美。她有痛苦,她有歡笑,她有追求,她有沮喪,她愛丈夫,愛女兒,她孝敬公婆,孝敬父母,她感恩老師,感恩學校,感恩社會。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美與德在她身上無縫地融為一體。她讓人感到敬佩。愛所敬佩的人也是會流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