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文——單身是一種生活方式
李文比我晚一輩,是我外甥女的朋友。外甥女電話裏麵說,她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要來深圳,希望我給她幫助。
沒問題,我說。
事實上,我經常接到這樣的電話,見怪不怪了,大不了就是請吃一頓飯,一個人吃是吃,兩個人吃也是吃,有時候接待的是官方人員,能報銷,吃完之後,竟然連單也不用我買,白吃了,還白賺一個人情。
但是李文不是吃一頓飯那麼簡單。
李文是來找工作的,而且是投奔我來找工作的。
李文上來就喊我舅舅,搞得我不管她都不行了。
“舅舅,我們家離這裏遠嗎?”李文說。
完了,這就要帶回家了。我是從來不把人帶回家的。家裏亂,亂得一塌糊塗。
“家裏亂。”我說。
“沒關係,薇珍已經跟我說了,我幫你收拾。”李文說。
完了,這不帶回去還不行了。
“先吃飯,”我說,“吃過飯再說。”
“再說”的意思當然包含不帶她回家可能性。
李文看看行李,又看看我,說:“還是先回家吧,回家我自己做,我很會做飯的。”
完了,她以為她就是薇珍了。
如果真是薇珍來,我當然會把她帶回家,並且真就讓她收拾家,讓她做飯,誰讓她是我的外甥女。但是……
“舅舅,”李文說,“你就把我當薇珍吧。”
外甥女是能“當”的嗎?
李文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好。開朗、大方、陽光,不做作,不假客氣,而且嘴巴甜,比我的親外甥女薇珍還甜。薇珍一年喊不了我兩次舅舅,李文跟我見麵兩分鍾內就喊了三次。
“你不會把我安排在招待所吧?”李文問。問得比較小心,也比較擔心,仿佛招待所是孤兒院,而她自己則真是投奔我來的親外甥女。
我沒有這麼狠心。但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她會讓我解決住宿。我後悔,後悔昨天在電話裏麵沒有問清楚,如果問清楚,那麼我肯定就推掉這個差事,就會說我今天正好要過香港,不回來,沒有辦法接站。如果那樣,薇珍或者是這個李文,肯定也還有別的什麼“舅舅”接待她,隻要有別的什麼“舅舅”接待她,就沒有我的事情了,最多也就是事後說一堆客氣話,補一頓飯而已。
“那麼好吧。”我說。說得非常勉強。但是李文不知道。李文以為我心甘情願,所以,歡天喜地地跟我回家。
上電梯的時候,遇上楊大姐——我們這棟樓的熱心人,惟一的熱心人。楊大姐並沒有問,隻是簡單地打一個招呼,並且看了一眼李文,我自己馬上就說:我外甥女。像是解釋什麼。解釋什麼呢?其實楊大姐根本就沒有問。
完了,我真把李文當作外甥女了。我在向楊大姐這樣介紹的時候,李文還歪著腦袋甜蜜蜜跟楊大姐示意了一下,那意思,她就是我的外甥女,親外甥女。
剛進家,電話就響了。讓我的感覺是這個電話追著我們進門的。
一接,是薇珍。
“接到了嗎?”薇珍問。
我真想罵她。但是當著李文的麵,隻好忍著。
“接——到——了!”我說。用特意拉長的聲音說,因為聲音拉長可以代替發火。
“酷酷在嗎?”薇珍問。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誰是酷酷。旁邊的李文笑著要過電話。
李文基本上沒有說話,就是說話,也是說虛詞,沒有說實詞,倒是一個勁地對著電話笑,笑出咯咯聲。
趁著她笑,我趕快把枕頭傍邊、床下麵、門後頭還有鞋子裏麵的各種紡織品統統收拾到洗衣機裏,然後放上洗衣粉,開洗。
別說,亂七八糟的紡織品往洗衣機裏麵一投,家裏頓時沒有那麼亂了。至少在我的眼裏好多了。
這時候李文已經放下電話,臉上仍然保持著笑,但是沒有聲音,起碼沒有咯咯聲,而隻是保持笑的口型,另外就是微微發紅的臉。
“不好意思,”我說,“太亂了。”
“沒關係,”李文說,“您去買菜吧,我來收拾屋子。”
我很聽話,立刻照辦,仿佛是為了逃離。逃離什麼呢?往哪裏逃離?這是我的家呀。
從菜市場回來,家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家了。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李文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把我那個亂七八糟的家變成這個模樣。
我忽然理解男人為什麼要結婚了。結婚也叫做“成家”,家裏沒有女人,家根本就不能稱其為“家”。
“回來了?”李文說。說得依然熱情,但是我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哪裏不對勁呢?使勁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她沒有喊“舅舅”。
李文在忙著做飯的時候,我盡量想著找點事情做。我並不是勤快人,但還是比較自覺的人,看著客人忙,自己閑著,不自在。
我首先想到了拖地,但一看地已經拖過了,而且是剛剛拖過的,既然是剛剛拖過的,那麼我當然就不能再拖一遍,否則,不是對別人勞動成果的全盤否定嗎?為了不對李文的勞動成果全盤否定,我隻好放棄拖地的想法。
我又想到了收拾屋子。但是這屋子沒有辦法再收拾了,本來就沒有什麼東西,頭先我已經把紡織品全部仍進了洗衣機,剛才又被李文清理了一遍,如果再收拾,那麼就隻能是重新把它搞亂,相當於破壞。我肯定不能破壞,所以,收拾屋子也不成了。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正當我像狗子一樣在屋裏亂轉的時候,陽台上洗衣機叫起來。叫就表示裏麵的衣服洗好了,於是,我終於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了——晾衣服。
在我晾衣服的時候,李文兩次把頭從廚房裏麵仰出來,所謂“仰出來”,就是她實際上是倒著出來的,仿佛她手裏麵還拿著東西,但是到底拿的是什麼東西我沒看見,因為她出來的隻是頭和與頭緊密連接的那一部分身體,表現為整個上半身是向後“仰”著看我的。第一次這樣仰著看我笑笑,沒有說話,第二次說話了,而且是蠻大的聲音說話,仿佛是力圖使她自己的聲音蓋過排油煙機的聲音。她說:抖開!把衣服抖開!
我聽了,照辦。但不是辦得很好。肯定不好,如果好,李文就不會過來了。
李文過來後,拿過我手中的衣服,撐開,像甩鞭子一樣使勁一抖,衣服發出類似鞭子被甩了一下的響聲,並且空氣中頓時彌漫了一些細小的水霧,對著光,竟然出現了瞬間的彩虹,然後,她才把衣服掛在衣架上。
我練了兩次。學會了一招。
晚飯比我想象得豐富,主要是豐富在排骨上。本來我買排骨是準備褒湯的,但是李文沒有這樣做。李文做了一大盤糖醋排骨,另外用雞蛋和西紅柿做了一個清湯,再加上一條魚和兩個蔬菜,一頓豐盛的晚餐就擺在茶幾上了。
順便說一下,我沒有專門吃飯的桌子椅子,平常自己也很少做飯,偶然做一次,也就在茶幾上對付。
在茶幾上吃飯好。在茶幾上吃飯可以邊吃邊看電視,吃完之後,連同茶幾上墊著的報紙一起收拾,還省了擦桌子的工夫。
但是那天我跟李文在一起吃飯沒有看電視。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忘記了。忘記打開電視。
吃過飯,我主動洗碗。畢竟,她是客人,畢竟,飯菜是她做的,我洗碗公平。
洗碗我倒是會的,因為以前在家的時候也常常洗碗,來深圳後,除非在外麵吃飯,或者是打電話叫的外賣,否則隻能自己的碗自己洗。今天無非是多洗兩個而已。
我在洗碗的時候,李文也沒有閑著,而是在倒垃圾,把各種垃圾裝在一個塑料袋裏麵。
“不用下樓,”我說,“樓梯道裏麵有垃圾桶。”
我洗完碗,見她沒進來,出去一看,她站在防火樓梯門口,東張西望。我過去,一隻手用力推開,另一隻手接過垃圾袋,丟在桶裏。
“這門怎麼這麼難開?”她問。
“防火的。”我說。說完之後,發現自己並沒有回答清楚,為什麼防火的就一定要這麼難開?幸好她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
回到屋裏,馬上就麵臨一個重大問題——怎麼睡覺?
這裏還要說明一下,我的家很小,一房一廳,想著反正是過度一下,等到結婚的時候,如果對方是一個富婆或者富妹,則住對方的房子,我的一房一廳也好出租;如果對方是窮女人,則我把一房一廳賣掉,加點錢,買一個大一點的,比如兩房兩廳的;如果對方不窮也不富,跟我差不多,則倆人合起來,除了買一個大點的房子外,還可以再買一個車,當然,是國產車。現在,我既沒有找到富女,也沒有找到窮女,還沒有找到不窮不富的女人,所以現在就仍然住在這個一房一廳的小房子裏。一房一廳的小房子自己住肯定是沒有什麼問題,不但沒有什麼問題,而且比大房子好,少交管理費,而且還減少打掃衛生的實際麵積,但是,不方便接待客人,特別是異性客人,特別特別是不方便接待留宿的異性客人。
李文看出我的心思了。說:“沒關係,我睡沙發。”
說完之後,不知道是我沒有立即表態的緣故,還是她自己覺得分量不夠的緣故,又做了補充,而且,在她看來是必要的補充。
“我喜歡睡沙發。”李文補充說。
我仍然沒有說話。沒有說話的原因是我仍然覺得不方便。因為我的房子小,臥室更小,小到隻能放一張床,連多放一個電視機都不行,所以,通常我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得實在太累了,才回到臥室睡覺,還有時候,幹脆就在沙發上湊合。
“你就把我當薇珍。”李文說。李文這樣說的時候,就微微有點臉紅,就像頭先她放下薇珍的電話時候一樣。
我知道她誤解了。其實我沒有想著那方麵的不方便。不過,經她這樣一提醒,我還真有了主意。我現在就真的把她想象成薇珍。如果真是薇珍來了,我該怎樣?當然隻能是我睡床,薇珍睡沙發。我是長輩嘛。
“行,”我說,“那就委屈你睡沙發,我睡床。不過……”
李文有點緊張,緊張地等待著我“不過”的下文。
“不過我要在這裏坐一會兒,”我說,“看會兒電視。”
“照看,”李文說,“我睡覺也很晚。”
我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李文開始為自己收拾東西。
李文的東西分兩部分,一部分在箱子裏,另一部分在包裏。李文現在收拾東西,就是把包裏和箱子裏的東西往外收拾。
“這個電視櫃可以給我用嗎?”李文問。
“可以。”我說。
當然可以。這個電視櫃下麵有一個可以裝東西的小櫃子,另外還有一個抽屜,無論是這個小櫃子還是這個抽屜,平常我都沒有正經用它們,以前興看碟的時候,還用他們裝過碟了,現在電視節目頻道多,多到不用看碟了,它們也就失業了,既然李文想用它們,那就用吧。
李文開始收拾那個小櫃子和那個抽屜。收拾的方式是先用濕布擦,再用幹布擦,最後用報紙墊上。收拾完了之後,開始往裏麵清理東西。李文在從包裏麵向電視櫃裏麵清理東西的時候,背對著我。仿佛那裏麵有什麼不光彩的東西。
我意識到了什麼,說:“你慢慢清理,我下去散個步。”
李文站起來,麵對著我,仿佛有點抱歉。
“四十分鍾,”我說,“我一般散步四十分鍾。”
四十分鍾之後我回來,李文不但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了,也把自己收拾好了。
這時候李文穿了套睡衣,白色的絲綢睡衣。袖口和領口鏽著紅花,粉紅,不刺眼,顯得非常嫵媚。頭發是濕的,但是濕得不是很厲害,明顯是用幹毛巾擦過,但是沒有用電風吹。我想起來了,我這裏也根本就沒有電風吹。不過這樣更好,更有女人味。是真正的女人味——那種隻有長頭發的女人在洗澡過後才能散發出來的特有的味道。我雖然還沒有正式結過婚,但女人還是有過的,所以對這種味道並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