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蟻01(1 / 3)

第一章

人就人唄,幹嘛非加個蟻字?顯得多有學問似的。首先聲明,不是我的主意,老趙創造的。昨晚的牌局上,我們老幾位又湊在一塊堆兒,借牌桌上大家鬥嘴子皮的勁兒頭,老趙又賣弄上。辭職前當了幾年記者的他,沒事總在我們麵前充文學巨匠:“你瞅咱們這幾位,誰有正經工作?沒一位在崗的。可平時顯得比誰都忙。我就琢磨上咱們了,同誌們都像什麼?螞蟻!為了找到食物,整天四處去奔波。說咱們是人蟻還冤誰了?”

大家聽了一愣,似乎覺得這陣兒老趙說了一句人話,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牌打量他,覺得這人還有點思想什麼的。坐老趙上首的大鬆,國際人販子,從國外呆了幾年,回來倒騰人,一點也不比在國外中餐館打工掙的少。老趙下手坐著的氣功師貝躍華,無職業,擅長經絡方麵,給腰腿病人發功三百五百不等,最黑的是給企業看風水,端著羅盤像端個剛偷來怕炸的地雷,小心翼翼地轉上兩圈,猛地一拍大腿:“多少年了,都沒找到這麼好的一塊龍脈。”上萬塊錢就辛苦到手,有意思的是他回回都能找到龍脈。我嘛,仗著父親是老革命,進了他戰友的一個部裏的行政處。八十年代有個什麼會議,全看咱的,那時賓館、飯店、飛機、火車軟硬臥鋪票,資料館裏的內部片,全是熱門,我隻要一個電話,通殺。後來社會上出現了大款,咱心裏不平衡,他們倒批件,咱倒票。通過關係把票買斷,包括各部委的每天票額,找幾個小兄弟到車站賣高價。別小看那火車票,半年倒下來也是萬元戶。後來嚴打,公安從車站票控那查到各部委,從各部委查到我這兒,從我這兒對上他們抓起來的票販子,跟做數學題一樣,正麵解對了,再從反麵驗算,你想我能成為漏網之魚嗎?保出來後,就不能呆在部裏,給老爺子戰友惹麻煩。我也仗義了一把,不到四十歲的我,激流勇退。總有十來年了,不知不覺就和牌桌上這幾位形成了流派,按照老趙點悟,我們成了正經的人蟻四君子。這會兒老趙見他語驚四座,為了證實自己話不驚人死不休,離開牌桌到書架上翻出《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譯本,料他也沒許國璋那兩下子買英文原版,翻開一頁,得意地搖晃起獐頭,且朗朗誦出:“蟻:昆蟲綱,膜翅目,蟻科。約八千種,喜群居,全球分布。”喜群居?不錯,老趙家正類聚著我們幾位。全球分布?不假,幹我們這種營生,哪個國家都有,從古至今,甚至將來。我在老趙的基礎上,光大他的理論,把我們的身份,賦予他們一個恰當的稱謂--掮客。

晚上十一點鍾,我們撤了牌局,大鬆和躍華回家忙自己的去了。老趙讓我留下,準是我這有什麼便宜露出了腥味,否則唯利是圖的他會讓我不走?不過他讓我留下的目的,照例被我在五分鍾之內洞察,鬧半天想借用我的力量寫一篇人蟻題材小說。

“寫些什麼內容?”我再次批準給他又一回憧憬的機會,盡管我對他在創作上成功的期望殷切了將近三、四年。

“把咱們這些人的生活如實記錄下來,不失為一部震動文壇的佳作。”他鼓勵我時總是熱情似火。

“那還不得寫幾大本?”我順著他的思路往下演義,事實也是如此,這些年我們從事的種種事項要想用文字表達出來起碼夠得上工程一級,甚至可以加上浩瀚做定語。

“你提醒得對。”他仍然要把我捧到天上去,“必須簡潔一些,對改編影視也方便,要不然三百來集,誰都煩。”

老趙最讓我佩服的一點,就是什麼輝煌事業他都敢設想出來。這邊連構思都沒有,那頭三百集連續劇恨不得進入後期製作。而我見他辦過最得意的事無非一個小企業在他的策劃下大紅大紫。然而今晚討論的是文學藝術,靠別人,靠群體恐怕不是事兒,猶如斯皮爾伯格導出的電影無須記者們刻意亂哄,不也個個都成為驚世駭俗的大片;海明威與川端康成,也沒聽說靠哪些記者捧紅的。

想到此,我愛莫能助地說:“你老弟垂涎文壇盟主,全憑你自己的文化素養。”

“你能幫我呀。”他把眼鏡堅定地往上推了推,仿佛把身家性命押在我身上。

“我幫你?”我愕然,大家天天在一起真真假假,弄得我不知他是玩笑還是認真。

“對,閣下。你隻要把咱幹過的每件事都寫下,找條線索穿起來,就是一篇上好的人蟻題材小說。”

“你以為搞創作是做冰糖葫蘆?”

“你的悟性真好,將來準能成為一代文學大師,就勉為其難吧。”

得,他這個螞蟻,竟盯上我這個骨頭,而且一天之內就想吃淨,換個比喻是一隻餓瘋了想吃窩邊草的兔子。《人蟻》真要我寫,他讓我留下來那一刻便是引子。

“成功了,算誰的?”我拿他找樂。

“咱倆的,諾貝爾獎多次頒給雙人。你隻管寫,我去找出版單位,導演我可也認識不少,好東西哪能明珠暗投?你的文筆不錯,那幾次可行性報告寫得多漂亮!”

“你不就想給我當一把掮客嗎?衝你今天不吝把我吹捧上天,前麵是一個糞坑我鼓足了勇氣悶頭往裏跳,明天就把那些破事寫下來。”

老趙臘黃的臉上終於綻出了少見的燦爛,那笑容委實令人生疑,是一個饑寒交迫的人得到一頓美味佳肴而又怕別人共同分享的那種。為了讓朋友打上牙祭,我決定以自己會寫幾篇可行性報告的能力,撰寫一部能流傳千古的佳作。其實,我已厭倦了掮客生活,早就想轉行寫點什麼,這次不妨拿他的創意練練筆,說不定也是出路。

老趙終於放我走了,把壓力捆在我背上。我為此失眠了一陣,明天從何處下筆,都寫什麼?平時自己就心重,此番背負問鼎大獎之重托,躺下後還有一種風瀟瀟兮易水寒的壯烈情懷。到底哪條路是去瑞典的捷徑呢?想了千萬條,又覺得哪條都不是,弄得自己在床上輾轉反側地直犯迷糊……

“嘟嘟……嘟嘟……”

剛進入夢鄉的我就被電話鈴聲振醒。我騰地從床上彈起,如同電流直接通在我身上。曾幾何時我改變了自己的性格。八十年代求我辦事的人多,便養成領導幹部似的毛病,不妨讓電話鈴聲多響一會兒,接電話的聲音略顯懶洋洋一些,最好讓人聯想到你得了一場大病,隨時為推卸責任找措口。九十年代進入市場經濟後,我深深懂得電話鈴聲的意義,每個信息都可能跟經濟效益掛鉤。長此以往,我便練就了老板秘書那般過硬本領。

“喂。”我用幹練的語調等待即將到來的消息,盡量讓對方感到我處於一級戰備。

“彭哥,我和躍華在歌廳……”

伴隨老趙手機斷斷續續並帶有雜音的信號,是震耳欲聾的卡拉OK,肯定是“紅男綠女”練歌房,那裏是半地下,信號不強。才跟我分手不到兩個小時,老趙就跑到歌廳,還叫上貝躍華,我立刻明白不定哪個冤大頭求他幫忙做什麼,叫上貝大師,是為了幫他宰客戶第一刀。

“彭哥,最近一段時間工作挺忙吧?又見到哪些領導同誌?”

哇,老趙果然遇上大骨頭,按照慣例,請他倆玩歌廳的是某地方領導,為了讓對方增加信心,半夜打電話給我,顯得關係十分諳熟。老趙肯定又把我說成經常和中央首長一起玩的人,最次也說我是在上層人物中間穿針引線的神秘人物,好像沒有我的溝通,黨和政府兩大機構就無法正常運轉。有了這幾句,請客的人又得多開一瓶洋酒。

“彭哥,半夜找你主要是向你彙報一下:李行長到北京出差,順便想通過我認識一下總行的領導同誌。我這兩下子你還不清楚,文化界的領導倒是認識幾個,經濟方麵的特別是金融界的頭頭,隻有你老兄門兒清。他們總行的張副行長,主管人事的那個,不就是和你小時候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三兒嗎?”

他準跟人家吹,我和三兒是幼兒園的法小兒,要是我再大上三幾十歲,他敢吹我是延安保育院的烈士遺孤。不管吹什麼,我抓這個住戰機,賣個關子:

“見他可不容易,這小子近幾年端得厲害,我們那個圈子都想把他開除嘍。”我想那李行長一定在側身聆聽,我必須告訴老趙見三兒有難度,他就好侃價兒。

“難度總會有一點的,否則要我們這些同誌幹什麼?不就是為解決問題的嗎。李行長為人可交,你就出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