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龍床上透出微弱的光線,簾子被人拉開,床頭的蠟燭立刻隨風搖擺,好像連這點兒風都經不起了。
聽到聲音,沈明暘微微睜開眼睛,見到來人是梅若華,嘴角露出一絲疲憊而淺淡的笑容,“是你啊。”
梅若華看見他的模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曾經那張豐神俊朗的臉,此刻卻雙頰下陷,一片淡金,看不出任何血色。想起進來之前小泉子跟她說的那些,她又忍不住淚滿眼眶,給予落淚。
見她如此,反而是沈明暘笑了笑,安慰道,“沒事……”他似乎是累極了,隻說了兩個字就再也沒有力氣繼續說下去了,隻是微微伸出手來拍了拍梅若華放在床邊的手。他偏頭朝梅若華看去,燈光下,她也已經是兩鬢染霜,早已不複當年風姿。沈明暘見她如此,也微微吃了一驚,“你怎麼……怎麼會這麼老?”
老嗎?當年故人十之去九,她一個人活了這許多年,和流霞在庵堂裏的日子,雖然比不上從前在宮中前呼後擁來得煊赫,但卻心境平和,比從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問完沈明暘好像也突然反應過來了一樣,輕輕“啊”了一聲,“是啊,距離我上一次見你,都快過去十年了,如何會不老。”他臉上露出幾分歉疚來,“如果不是遇到我,你如今恐怕已經子孫滿堂,哪裏還需要呆在庵堂裏,寂寥一生。說起來,我這一輩子,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都過去那麼久了,還說這些幹什麼?”梅若華微微側頭,像是不願回憶,口中卻依然溫言問道,“你想不想喝水?我去給你倒——”她說著便要起身,卻被沈明暘拉住了袖子,“不用了。我叫你過來,是有事跟你說的。”
“雪瑩。”她是有多久沒有聽過他這樣叫自己了?梅若華有片刻的出神,沈明暘的聲音低低地從重重帷幕當中繼續傳來,聽上去縹緲又不真切,“我一生欠你良多,你父母已經不在了,若是回到梅家,叔伯反而可能欺負你。我死後,你就跟小泉子他們一起吧。小泉子伺候了我許多年,是個信得過的人,他那個對食,也是個良善之輩,對你定然沒有其他話說。”這幾句話耗盡了他的力氣,他說完,又歇了好長一陣,才緩緩續道,“你若是不肯,那就算了。就呆在庵裏吧。那原本就是宮中女眷出宮修行的地方,崔氏兄弟想來也不會為難你一個女子的。”
梅若華聽到這裏,眼淚再也忍不住,一顆顆地往下掉,沈明暘卻微笑著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擦掉臉上的淚水,可手舉到半路,就再也沒有力氣了。他隻能頹然地放下,淺笑道,“哭什麼呢?你應該替我感到高興才對啊。這些年我活著的每一天無一不是煎熬,能夠早日解脫,你應該替我感到高興才對。”
梅若華早已經泣不成聲,聽了他的話,隻是不住地搖頭。沈明暘跟她交代完這些,已經累極了,他朝梅若華擺了擺手,“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最後這點兒時間,他想一個人待會兒。
耳畔傳來輕輕的關門聲,空寂的大廳裏除了自己再無一人。沈明暘望著頭頂帷幕垂下的絲絛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也許是大限將至吧,最近這幾日,他總是夢見崔粲然,是曾經的那個崔粲然,那個一身水紅可以襯得滿城繁花失色的崔粲然。
有的時候夢見他們初見的時候,她坐著馬車從遠方過來,衣袂翩躚,好似要乘風而去;有的時候夢見她坐在隴西親王府的院子裏,肩上披著一件雪白的水貂披風,以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還有些時候,夢見她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牽了一個他不認識的孩子,不是梵唱也不是紺鸞,但卻覺得很熟悉……
沈明暘知道,那個孩子就是他們之前失去的那個。原來,她這些年一直跟那個孩子在一起啊……有了那個孩子陪她,想來她也不會孤單了吧?
他側過頭,一向喜歡穿紅衣的她又換了一套衣服,換成了一套大紅,那衣衫,看上去還有幾分熟悉。沈明暘想了想,哦,那是她的嫁衣。她掀開頭頂的蓋頭,一張臉豔若芙蓉,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偏頭說道,“這次換我來接你了。”
沈明暘也笑了笑,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手來,努力夠上她的指尖,尖俏的指尖好像還帶著露水的涼氣,他卻恍然未覺。終於,他和她的手十指相扣,他笑了笑,說道,“這次,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對麵的女子笑靨如花,衝他點了點頭,“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她走到沈明暘身邊,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腿上,“好好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到了。”
身側傳來女子恬靜的馨香,沈明暘靠在她身上很快便睡去,臨睡之前他想,一覺睡醒,他們就應該到家了吧?
風吹過簾幕,龍床上年輕的帝王嘴角含笑,眉目安恬,好像陷入了一場永不願醒來的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