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山的那端默默地看著子母柳鎮,看起來,人和夕陽的距離不過百丈,但實則非常遙遠,遙不可及。可人和夕陽仍然可以這樣互相凝望。古人說夕陽流丹,說的就是這個景象吧,斜陽如丟在一灘寒水中的暖玉,玉的邊緣散發著無限的光芒,又好如火焰一般,這種火焰不是紅彤彤的,而是一種光而不耀的明亮。
已入秋的季節,枝頭的蟬聲漸漸稀疏了,行人走過石板街道時,腳底的那隻落葉總會吱呀作響。徐鴻儒在大宅裏悶了一夏天,挨過了三伏天,第一次出來溜達。
他手持著一根棗木拐杖,拐身有三道彎,棱角突出。這根拐杖頗有來曆,遙想三十年多前,他進京趕考,那是不過是一介書生,身邊隻有一個老奴作伴,夜間趕路,不料誤入深山,高低不淺地往前趕,突然一腳踏空,徐鴻儒機警,心知不妙,連忙臥倒,那知身下岩石鬆動,眼瞅著就要墜入深穀,他兩手胡亂抓撓,恰恰攀到了一棵在崖邊的老棗樹,以此借力,方才脫險。到了平穩處,他心有餘悸,慌忙離開險地,但忽然又折了回來,老奴不解,徐是畢竟是個書生,一時犯了迂腐的性子,非要回來叩拜老棗樹不可。
看著主人虔誠的樣子,嘴中還念念有詞,老奴忍俊不禁,扶主人起來,撣了塵土,老奴掏出一把利刃,霍然將棗木的一個主幹砍下,長短正好作拐。從此,這根棗木拐一直陪伴在徐鴻儒身邊,年輕時隻是偶然借力,忽然而已,已然過了三個多個春秋,徐鴻儒從京城的那個翩翩白衣變成已現老態的鄉野之人了。
依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念著唐代的句子,徐鴻儒看著落日,有些黯然,他信步來到侯家玉鋪。
一進門,裏麵一片幽暗。端坐在門首的劉啞巴機警地站立,眼睛滿是殷勤,他準備著回頭提醒掌櫃的有貴客。但徐鴻儒擺了擺手。
掌櫃侯大有是個矬胖子,做在櫃台裏麵,櫃台上擺著一個高有尺許的玉器,一隻逆風奔跑的馬,馬背上蹲著一隻麵容蒼老的老猴。碩大的紫檀櫃台,幾乎埋沒了侯掌櫃的。徐鴻儒走到了跟前,他還沒有知曉,眯縫著眼坐在太師椅上品茶,搖頭晃腦地,腮幫子一鼓一縮的,正在忘我處。
徐鴻儒環視四周,從東麵的牆上瞅見一副康有為的字,心中一驚:如今新法已敗,侯胖子怎麼還明目張膽的掛這位新派領袖的手跡呢?
驚訝是驚訝,但徐鴻儒也是書法聖手,碰見墨寶是挪不動步的,他徑直來到跟前,仔細打量,卻是一副八字聯,上聯是:龍騰四海風雲頓起;下聯是:鶴飛九州雷雨交加。還是一筆在京城熟悉的大開大闔的魏筆大楷。
徐鴻儒看罷,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惜了,是個英雄,隻是生不逢時。”
不料,櫃台那邊搭話了:“生也逢時,一個書生能把大清王朝攪得天翻地覆,且不動兵戈,人做到如此,也算盡才盡性啦。”
回頭看見侯胖子笑嘻嘻地站在櫃台裏側,顫顫的矮身子隻能探出個大腦袋。
徐鴻儒笑了,健步如飛,來到侯胖子麵前,朗聲說:“你這個胖子,倒是個閑人,享盡人間清福。”
一股清香撲鼻,徐鴻儒凝神辨味,忽而吐口,說莫不是信陽毛尖?侯胖子不言,從架上取來一個紫砂壺,身邊的爐水正沸,可好燙一下壺,須臾從錫罐中取出一包餛飩狀的茶葉,上麵縛有褐紅麻線,這胖子手指倒也靈巧,幹淨麻利地解開了扣,原來一片巴掌大的陳年荷葉,裏麵裹有些許毛尖。
侯胖子用手點指,一臉愜意,徐鴻儒俯下身來,鼻尖貼近荷葉包,隻覺得眼耳口舌意一身微震,看到徐鴻儒的驚愕,侯胖子越發得意了,說:“信陽十畝茶田也就出得這一罐上品毛尖。河南信陽的宿儒何維仁是我的藏友,他也是一個玉癡,今天春天,他來俺這個玉鋪,相中了一塊明代的玉蝴蝶,開口談價,俺念及多年舊交,又是一個行裏的知音,就送了他。他也百般推辭,最後以這一罐毛尖相贈。”
幾上茶煙嫋嫋,兩個老友促膝交談。彼此感喟了一番容顏的更改。
徐鴻儒放低了聲音,說:“如今天地顛覆,新法失敗,你老猴子怎麼還明目張膽地掛著康南海的字呢?他可是朝廷緝拿的頭號逃犯。”
侯胖子不為所動,泯了一小口茶,以手撫mo著下巴,說:“老哥哥,你過濾了,咱們這裏是三不管地帶,蘇魯豫皖四省交界之處,風聲很難外傳。況且,你我不同,你是官,俺是民呢,你忌憚朝廷,俺可不管那些規矩?”
話雖這麼說,侯胖子瞅瞅左右,見劉啞巴侍奉著,他努了努嘴,劉啞巴明白,在店鋪外側的牆麵掛上一麵歇業牌,回來插上門板。
侯胖子湊近了徐鴻儒,口吻凝重地問:“老哥哥,你這次回來,到底是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