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火卷-砥礪之火
饑荒四季的色澤衍變,本應從嫩芽黃,到麥苗青,到杏黃,再到麥穗的金黃。但這一年四季的步伐亂了,如同酩酊的酒徒,被自己的腿絆倒——燕丘的這個秋天,隻有枯黃、土黃、焦黃,惟獨沒有金黃。
四歲的小豆豆正在費力地爬越一道田埂。不過是大人的跨步之距,對此刻的小豆豆來說,卻橫亙成一道天塹。這還要感謝剛才那根幹枯的地瓜秧。沒有那根驚喜的發現,他連翻越這道田埂的力氣都沒有了。
翻過這道田埂,再爬過這畝地——其間還要爬過兩具屍體,才能到達那條水溝。那些平時用來灌溉的水溝早已幹涸。幹焦的蝦皮和蟹殼裸露在裂紋班駁的泥麵上。那裏或許還能找到一些吃的。
豆豆的一家都死掉了。他是唯一一個活口——或許也熬不過今天了。
災難是從這一年的春天開始的。一場空前詭異的荒災像重錘一把砸在這片土地上。播下的種子似乎一夜之間被什麼人挖掉了。播下什麼,收獲的是永恒的光禿禿的地麵。然後是大旱,整整一季,滴雨未下,甚至連地裏的稗草都渴死了。到了本該收獲的秋天,理所當然的顆粒無收。整個村莊蒼涼荒蕪,黃土裸露,像生了瘌痢的腦殼。家家戶戶的餘糧都吃光了。有人開始外出逃荒。豆豆家老的老,小的小,被迫留在了集鎮上。
家裏從入秋開始死人,最早是爺爺。爺爺瀕死之時腦袋碩大,腫脹得幾乎透明,清晨在臉頰上按個窩,到晌午還彈不起來。爺爺死之前家中就已經沒有任何充饑之物。集鎮上殘存的綠色都被人吃光了。從草莖吃到草根,從樹葉吃到樹皮,一直吃到整棵樹光溜溜一絲不掛,像一簇倒插在黃土上的樹根。
昨天傍晚,豆豆十歲的姐姐從山窪裏挖到了“寶貝”。“怕是白麵咧。”餓昏了的一家人圍著“白麵”嘖嘖稱奇。豆豆讒得口水鼻涕雙管齊下,八歲的哥哥趕緊湊上前把他的鼻涕舔得一滴不剩。“是鹹的咧。”哥哥津津有味地咂著嘴。
爸爸媽媽已經餓死了。家裏唯一的大人是婆婆,老眼昏花的婆婆看著這坨“白麵”像見了救星。她囑咐一群半大的孩子們趕緊鎖門。現在鎮上的人都餓掉了理智。人吃人的事都屢見不鮮,要是叫他們曉得這家人私藏了白麵,還不上門來搶。
婆婆給幾個娃說,“先忍忍,半夜再說,我先把柴火準備好,半夜奶奶給你們烙白麵饃,把你們叫醒了吃。”
幾個娃早早上了炕,昏睡到了半夜,不待婆婆叫,自己早早就餓醒了,一排齊坐在炕頭,個個張著涎水橫泗的嘴,像一群急吼吼的狼崽子。婆婆見狀嚇了一跳,趕緊躡手躡腳地生火。這寶貝白麵倒也奇怪,烙了半天也烙不出期待的香噴噴的焦黃。幾個娃早等不急了,跳下炕撕下一塊就往嘴裏放。豆豆最小,好不容易擠到鍋前,撕下一塊急急塞進嘴裏,嘴巴裏頓時燎出幾個水泡,他忙不迭地吐了出來。姐姐馬上跪下來把他吐出來的糊糊舔下肚去--一家人都顧不上禮讓了。婆婆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了個奇怪的嗝,突然栽倒在地,豆豆彎下腰去搖婆婆的間隙,幾個大些的娃已經把那烙不焦的餅給撕扯光了。豆豆一口都沒吃上。看著幾個哥哥姐姐意猶未盡的模樣,豆豆真是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豆豆不知道自己在無意中揀了一條命。他昏睡到晌午醒來的時候,發現地上除了婆婆的屍首,還有打著滾呻吟輾轉的哥哥姐姐,個個肚子鼓得像個球。
豆豆在牲口棚的角落裏找到了一把漚爛了的麩子,就著口涼水吞了下去。等他轉身進屋時,哥哥姐姐已經不叫喚了。肚子鼓得老高,硬邦邦的,身子直挺挺地僵在地上。豆豆以為他們是被昨天的白麵餅給撐著了。
豆豆不知道他們昨天烙的不是白麵餅,是觀音土。他隻知道再不出門尋點吃的,自己就要跟著爺爺奶奶去了。他艱難地走出家門,來到寸草不生的地裏,已經有好幾個半大的娃趴在地頭上翻尋著。豆豆這天的運氣不錯。他挖到了一個花生粒大的地瓜梢子,一根半幹的蘿卜秧。待他吃下這些後,發現自己已經站不起來。眼前金星亂竄,雙腿顫顫巍巍,力氣像被魔鬼偷了去。他隻得爬了,爬著尋找吃的,爬著尋找生的希望——隻到爬不動,匍匐在地上,靜靜死去。
蘆葦與此同時,距離集鎮遙遠的蘆葦蕩裏,淩雲舒正在和兒子淩雲誌打鐵。他們的腳邊已經放了一堆打製好的鐵器:犁鏵,鐵鍁,斧頭,鋤頭……
淩雲誌這一年十二歲,喉結剛剛成了型,柔軟的絨毛在嘴角細密地鋪上一圈,身上鼓脹起了初具規模的肌肉,肌肉裏滲出汗來,流淌在古銅色肌膚上,在爐火映襯下,泛出耀眼的光芒。
淩雲誌的娘錦棠在一旁的廂房裏包捆東西,順便把幾張烙餅和水袋裹在了行李裏。
“行頭都打點好了,”錦棠拍拍爐室的門。門內穿來“哧哧”的鐵器淬火聲。“你倆明日早些出門,早早賣光了,多換些糧食回來。”
這是曲曲折折隱匿在蘆葦蕩裏的淩鐵匠一家。方圓百裏的燕丘蘆葦蕩,除了這家人,再無人煙。每半年,這家人出一次遠門,到集鎮上賣掉鐵器,換回半年的口糧。每次出門,都關係著全家接下來半年的生計,因此這遠行顯得隆重而盛大。天色還未亮,就得先行水路,輕舟長蒿,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左劃右弋。淩雲誌總是記不清這一段水路。轉到陸地,他就有了明晰的記憶,可以從容地推著載滿鐵器的小車,跟在父親身後輕快地走了。他喜歡出門。每半年一次的出門,都像他的節日一樣。集鎮上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兒,令他眼花繚亂。父親在整個行程卻一直十分機警——用他的話說就是,“盡量別和外人打交道!早賣完了,快兌好糧食,早回家!”話是這麼說,每次回家前他總要偷偷捎些鮮亮的衣裳頭繩什麼的給錦棠。淩雲誌雖然才十二歲,心裏卻明白著呢。每次從集鎮上返回家,隔壁房裏發出的聲響,他還不曉得父母是在做啥子事哦!
還是睡過了。打這一年初春開始,淩雲誌的睡性就大得很。有時半夜會從目眩神迷的夢中驚醒,重重疊疊的灼熱燒遍全身後,方覺下麵濕漉漉的。這是少年一生都逃不脫的生理覺醒。這天娘喊了他一次,他應了兩聲,一個自己在督促自己:“快點起來,跟爹到鎮上去!”另一個自己卻又不由自主地陷進了那個未盡的綿軟的夢裏。錦棠不耐煩拍著門進來了,淺笑一聲,又出去推推淩雲舒的肩:“娃搭帳篷了咧。”淩雲舒進門便望見壯觀的一幕,他笑著踹了兒子一腳:“在夢啥咧!”
一路都是好風光。蘆葦是上天給予這一家人的恩賜。這恩賜密集成片,浩淼似海。深秋時節,無邊無際的蘆葦長成一片汪洋。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遊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雲,黝黑大地上綿延著一片片廣袤的蘆葦之海。柔軟蓬鬆的蘆葦垂在纖細的莖杆上,垂出一種近乎性感的姿態。白色的蘆絮隨風漫溢,不時撞到耳朵和眼皮上,撩撥得少年心裏癢酥酥的。小舟在一個隱蔽的渡口泊住,淩雲舒把船係牢了,父子二人把推車從船上推下來,開始了愉悅輕快的陸地行走。
這樣的旅途中,淩雲舒有時會給兒子講述一些往事。無非是江湖恩怨,倦鳥歸途。漸漸地,在淩雲誌心中,描繪出了父母的傳奇和自己的身世。
父母原是江湖中人,在有了他後,就開始隱居在這片蘆葦蕩裏。他自小跟著父母習武。一家人都使長斧。據說抓周時,他撇開刀槍戟鉞,一把握住長斧的長柄就不肯鬆手。這令父母欣喜若狂。以後的歲月見證了他對長斧的由衷喜愛。長斧揮舞起來虎虎生風。長斧劈砍起來飆悍凜厲。長斧交接起來火星四濺。這才是爺們該用的兵器。他在集鎮上看見一些背著刀劍,一臉深沉穿城而過的俠士。他瞧不起他們的裝腔作勢。那不是老爺們該用的架勢。
荒城怪異的事在距離集鎮還遠遠時就發生了。十二歲的淩雲誌突然發出一聲慘叫——他踩碎了路中間一個幹枯的頭顱。是人的頭顱。他哪裏見過這玩意兒。真真駭得靈魂出竅。
父親瞪他一眼:“男人遇到什麼事都不要跟婆姨似的大驚小怪!”淩雲誌噤了口。心神甫定的他差點又大叫起來,這一回他及時把驚恐咽了下去。他轉眼看著父親,父親也明顯駭了片刻——屍體。全是屍體。路邊的溝壑裏,層層疊疊,不絕於目,空氣中充滿令人作嘔的發酵的腥臭味。
“快走快走,當什麼都沒看見。”淩雲舒催促兒子。車軲轆的響聲急促起來。
三個月前,鎮上還人來人往,熱鬧得很。才半年的光景,整個集鎮突然就呈現出一種奄奄一息的模樣,是天光將暮未暮的荒涼。鎮上的人要麼慢走,要麼在地上艱難地爬著,更多的人則麵無表情地靠著光禿禿的樹木、房屋、牆壁,仿佛行走著的這對父子不存在似的。
淩雲舒上前打聽,大致明白了鎮裏的景況:整整半年,滴雨未下。大量的蝗蟲和老鼠,把能吃的糧食都吃光了。後來連蝗蟲和老鼠也沒有了——餓死的餓死,多半還被人吃掉了。現在連樹皮都剝光了。滿目都是枯黃的樹幹。
整個集鎮已是將死之態。糧店大門洞開,穀倉已經倒塌,盛稻穀白麵的篾席此刻都卷著屍首。鐵器顯然是賣不出去了,將死的城市不再需要這些東西。父子二人心懷悵然,卻也隻好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淩雲舒一路盤算著,家裏的存糧應該可以支撐到來年,何況蘆葦蕩子裏的魚蝦、泥鰍、嫩草芽什麼的,足夠撐到開春了。這樣想著,心裏多少寬慰了些。
豆豆在那條幹涸的水溝裏沒有發現期待的死魚死蝦。多半是已經被人吃光了。天地之間,一切都消隱了,世界隻剩下泥土。他試著啃了一隻斷犁的木柄。啃不動。嚼碎的一些木頭渣渣他吞了下去,又嘔了出來。他想回家去。也許婆婆哥哥姐姐剛才是嚇唬他的,或許現在他們已經站起來了,正在烙著白麵饃,等他回去吃。想到白麵饃,他眼前有了幻覺。裸露的黃土地,像高粱饃。他真的啃了兩口,沒有味道。嗯,還是應該吃白麵饃。白麵饃好吃。剛出灶的白麵饃,熱乎乎的,嚼在嘴裏,有麥芽的清香。他似乎有了一點動力,繼續往家裏爬去。白麵饃在等著他。肚子裏流出來的黏液和涎水沾得下巴上到處都是。他要快點爬,拐過這道彎就離家不遠了。別跟剛才一樣,香噴噴的白麵饃都被哥哥姐姐搶光了。
淩雲舒父子就是在轉彎的街角看見豆豆的。那個渾身泥汙的小人有氣無力地爬著,一張小臉髒兮兮的,隻有下巴被涎水衝出幾道白印。幾隻禿鷲在天空焦急地盤旋著,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它們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就等著那蠕動著的小人趴下,然後就該它們一哄而上了。
淩雲誌抱起豆豆的時候,這娃隻剩下一口氣了,目光都散了。他連忙取出懷中的水壺和烙餅。
“不要!”淩雲舒大喝一聲。
晚了。街道上那些半臥半爬半倚著的人,疲憊黯淡的目光突然都被點燃了似的,一群人鬼魅似地湊了過來,餓昏了的模樣和眼神,窮凶極惡——像要殺人的目光!
淩雲舒一把奪過兒子手中的物品,迅疾地向遠處一拋。眾人尾隨了過去,哄搶作一團。剛才還氣息奄奄的一群人,頓時變成了一堆禽獸。
淩雲舒接過兒子懷中半耷拉著眼皮的小豆豆,平放在板車上,連聲催促道:“快走!快走!”
他們大步流星地穿越集鎮,一直走到無人的蘆葦蕩裏。
淩雲舒取出自己懷裏的水和餅。先喂豆豆一口水。水在幹枯的小嘴中打了個漩,急促地滑了下去。淩雲舒又咬了一口餅,細細嚼爛了,用舌尖一點點喂到豆豆嘴裏。
淩雲誌在一旁看傻了。
天火豆豆就這樣進入了淩家,並一天天恢複了生氣。洗幹淨後,淩家三口才發現這小娃娃也有雪白的脖頸,眸子黑亮,滴溜溜的圓,蘆葦蕩黑泥沼裏冒出的氣泡一樣。
豆豆卻不說話。從他進淩家的那一天起,就沒張嘴說過哪怕一句話。淩家人都以為他是啞巴。
淩雲舒給他取了個名字:淩雲翔。
“淩雲翔?淩雲爬還差不多。”錦棠開個玩笑。
父親和母親對這個豆芽似的小人視為己出。淩雲誌也很喜歡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家夥。他總是盡量在出去獵食的時候給他留幾個活口,小魚小蝦什麼的,養在甕裏,陪他玩。
然而事態比淩家想象的還要嚴重。之後的半年,燕丘還是一直不降雨。
慢慢地,蘆葦蕩幹涸了,水蕩裏的草芽幹枯了,家裏的餘糧越來越少。
這一天,一家人早早就睡了。也是為了節省燈油。家裏所有物資都開始緊缺。也不知道這幹旱和饑饉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突然,豆豆驀地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大聲朗朗地喊了聲:“火!”
已經入睡的淩雲舒夫婦被驚醒了。他們驚恐萬分地看著這個端坐在炕上的小人——莫非他不是啞巴?
淩雲舒又是驚恐又是狐疑地問他:“雲翔,你剛才說啥?”
豆豆,也就是莊重起來了的淩雲翔,突然把手朝東窗邊一指,再次準確清晰地喊了一聲:“火!”
錦棠順著他的指向一把推開窗。東方天穹一片赤彤色的紅霞,濃重疊遝,像一把大火,將整個天際都燒紅了。
“是……朝霞吧?”錦棠被這奇異的天象給搞蒙了。
“不是,天剛黑咧。”淩雲舒喃喃道。這時突然起了風,一群老聒竄出密密的蘆葦叢,驚恐地四處飛散。驟然而來的狂風利颼有力,天穹下的蘆葦前推後擁,一波一波地滾動。一道壓一道的血紅閃電在蘆葦頭上裂開,雷聲強大,震動耳膜。風向變幻不定,蘆葦四麵搖擺,白絮交織迷亂,田野淩亂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點打得蘆葦顫抖,打得野草惶恐,打得道上的細土凝聚成團後又立即迸裂,打得這家人的心頭忐忑不安。
全家忐忑地互相觀望一眼。淩雲翔突然著起急來,小手拍著炕,欲哭的聲音:“快走!快走!”
——那是他最蒙昧的記憶。還在娘的繈褓裏,有一天也是見到了這樣的“大火”,不久,集鎮上的莊稼便莫名全部死去,蝗蟲肆虐,無數逃荒的人群映得窗戶上人影憧憧……
“這孩子,怕是通靈性呢。”錦棠把雲翔攬進懷裏。
淩家人曾經以為他是啞巴。而事實上,他隻是被饑饉和災難嚇得失語的孩子。
逃亡三天後。
通往南方的驛路上,駛來一輛馬車。
淩家一家人坐在馬車上,人人心中忐忑不安。
三天前,就在天際那片紅霞漸漸消散後,他們沒有聽小雲翔的話。盡管有不祥的預感,卻因為自己的秘密,不便逃亡,但奇異的事情還是不管不顧地,一樁樁接連衝了過來。
先是蘆葦蕩一天之內都幹焦了。焦得像是被大火炙烤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