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火焰“劈裏啪啦”燃燒的聲音、官兵混雜叫嚷的聲音、婦孺啼哭的聲音、瓷器破碎的聲音、兵器交接的聲音,有個女人在我耳邊低聲哭喊著“貞兒,貞兒”,我想應,卻發不出聲音,我想看清楚她的相貌,視野卻在一片模糊中幻化成一片黑暗,餘下的隻有那個女人最後模糊的輪廓和她低低的沉吟。
“住手!”我聽見有個孩童這樣大聲叫。那是我昏厥前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那一覺我睡得很死,意識朦朧中我感覺似乎躺在潔白柔軟的雲朵上,和煦溫暖的陽光柔柔地打在我身上、手上、臉上。我甚至聽到細微錯雜的腳步聲,能感覺到有四五隻手在仔細照顧我,我還聽到有個孩子的聲音問:“她怎樣了?”這孩子的聲音和我昏倒前聽到的那“住手”的聲音一模一樣,急促緊張,卻堅定有力,不容置疑,不可無視。那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就那樣泄光了最後一絲力氣,由著自己陷入一片昏暗。此時再聽到這個聲音,溫暖瞬間衝走心裏的恐懼冰冷,我想看看他,卻睜不開眼,身體像散架了一樣,心也無比勞累。我的頭很疼,身體象是火燒一樣,有涼涼的東西不時擦拭我的手腳、脖子,很舒服。罷了,讓我睡吧,死在這樣的仙境裏也算是種解脫。
老天爺卻不肯這樣放過我,我非但沒死,甚至身上一點也沒有受傷。我隻是發了一場高燒,然而,待我一覺醒來,世界已完全變了。
我聽見兩個女子興奮地小聲叫道:“爺,她醒了,她睜開眼睛了!”兩個婢子打扮的女子的影像在我視線裏模糊重疊著。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於是,我清醒後清晰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那因為湊得太近而變大變形的腦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像救世主般出現在我的世界裏,在我最彷徨無助的時候,在我慌張恐懼的時候,在我最走投無路的時候……
那時的他還很小,看著和我差不多大,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不知道什麼布料的灰黑色長袍,高額秀眉,挺鼻薄唇,眼睛像天上的星星明亮,卻有著和年齡不符合的幹練成熟。後來我才知道他的袍子是名貴的蘇錦做的,價值連城。
他象是怕嚇住我一樣,卻又帶著抑製不住的驚喜,小聲急促問:“你醒了?”聽到他的聲音,我怔了一下,一股暖意瞬間遍布全身——原來是他!我雖未見過他的樣貌,卻在昏迷中無數次聽到他的聲音。親切的、焦急的、擔憂的、斥責的,一聲聲無不牽扯著我的心,那聲急急的“住手”想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我的性命吧。
一個婢子道:“爺,她身子太弱,又嚇住了,才昏睡了兩天剛醒來,不能多說話。不如讓她吃點東西,再問她。”原來我已昏睡兩天了。他說“好”,便讓到一邊。說話的婢子便扶我坐起來,哄我吃粥,她說那是她親手做的。她說話的聲音溫柔動聽,語氣又像是鄰家姐姐一般親切,又有著慈母般的寵溺。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她約摸十五六歲,鵝蛋臉,兩彎吊梢眉,一雙杏仁眼湖水般盈盈閃亮,一勾小巧的鼻梁,兩朵飽滿欲滴的小花似的紅唇,隻施淡妝,卻能輕易看出是個難得的美人坯子。她喂我喝粥時,滿目憐愛疼惜,仿佛我是她頂重要的人,讓我有種不是新人是故知的錯覺。
因為喉嚨幹痛,溫熱的白粥竟變成天下間最好的美食,我一口口地喝,很是乖巧。一邊喝粥,一邊打量眼前的一切:,房中甚少華貴之物,隻懸著幾幅字畫,擱置幾件瓷器,簡單卻不失雅致。房中僅我四人,一個是他,一個是我,還有這兩個婢子。另一個婢子與喂我喝粥的婢子年齡相當,雖不比其清麗美貌,但自有一股風流,從其靈巧流盼中可看出她的聰明幹練。那婢子服侍我吃過粥,得了那小爺的眼神許可,便道:“這是我們家爺。我叫西兒,她叫秋雯,小姑娘,你叫什麼,來自哪裏?為何那些官兵要殺你滅口。”
此話一出,我怔在了原地。自我醒來,竟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我是誰?當她問出,我才發覺腦中除了殘餘那些瑣碎混亂的聲音外,近乎一片空白。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哀愁壓在我心裏,像是驚濤駭浪,又像是熊熊烈火般可怖,我竟絲毫不願去想從前所謂的姓名家室,仿佛這層記憶的膜一旦戳破便是滅頂天災。既然官兵殺我,十有八九我是朝廷欽犯?可他又是誰,怎敢向官府搶人?
“小姑娘!”我猛地被那喚作西兒的美麗婢女從遊思中拉回,仍不知道如何回答。西兒看著我無焦點的眼睛,道:“爺,她好像被嚇壞了。”那少年點點頭,道:“秋雯,請李太……額,李郎中來瞧。”他帶著莫名的尷尬。秋雯應是,垂首退了下去。
約摸半盞茶的時間,秋雯引著一個蓄著胡須的中年男人走進來,那男人向少年施了一禮,少年揮手示意他免了。我對這些人對他的尊敬疏遠的客套和他舉手投足不經意間流露的高貴氣質感到驚奇,暗暗猜想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