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3)

這天太醫院當值的兩個禦醫,一個叫潘世增,一個叫李守端,都是六品醫正。因為白帝、虞妃和公子、公主都去了秋苑,宮裏內眷也沒有哪個身體違和的,想來有一天清閑,兩人便坐在太醫院的正屋裏下盲棋。所謂的太醫院是乾安殿西麵,緊靠著隆清門外的一處宮院。原本是裏外兩進,後來一分為二,中間用一條窄道隔開,裏麵地方比較小,隻有一明三暗四間房,拿來做了太醫院。外麵地方寬敞,那便是輔相直廬,大政所出的樞機,自然氣象森嚴,守備極緊。也所以使得在裏麵的太醫院,向來都是格外安靜。

潘世增方才走了一步臭棋,正擰眉在想如何扳回來,忽然聽見隱約的一陣不同尋常的異響。“嗒嗒嗒嗒”急如驟雨一般,由遠而近。

“什麼聲音?”

李守端也非常驚訝:“仿佛有人騎馬!”

不錯,此時聲音越來越近,已經十分清晰,正是馬蹄敲打青磚地的聲音。這也太奇怪了,有誰這麼不要命,竟敢在這樣的機要重地打馬飛奔?

而再一轉念間,兩人同時想到,出事了!除非是十萬火急的軍報,否則就算有人有這個膽子,宮衛也不可能放行,早在西璟門就已經被攔下。

但,再聽馬蹄越來越近,竟像是穿過那條窄道,直奔著太醫院而來。這一來,兩人不由得驚疑,李守端推開窗子往院子裏看去,正見一騎快馬直衝進來,幾乎闖到了廊上,這才猛地一勒,隻聽唏凚凚一聲長嘶,馬上那人被掀了下來。那人也硬朗,就地一滾,直跳起來,揚起臉的瞬間李守端認出來,來的是白帝貼身侍衛,叫陳子元。

兩人連忙迎了出去,陳子元也顧不上見禮,劈頭就問:“薑奐呢?薑奐在哪裏?”

薑奐是太醫院院正,但此刻人不在。李守端回答他:“薑院正家裏有事,請假回家去了。”

“嘿!”陳子元猛一跺腳,“他住哪裏?”

“倒是不遠,就在東璟門外。”

陳子元左右望望,叫住一個剛好路過的侍從:“你!你過來!你現在到薑奐家裏去,把他叫回來。聽好,他們家就是倒了房子也不相幹,一定得把他立刻叫回來,這是王爺的嚴命,記住了沒有?”

那是個外廷的侍從,沒見識過,被他的語氣鎮住了,眨著眼一下子有點回不過神。

陳子元急了,抬腳就踹:“愣什麼愣!耳朵聾了?快去啊!”

那侍從這才連聲答應了好幾個“是”,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轉身陳子元從懷裏摸出一張單子來:“這是於醫正開的,你們快備齊了這些東西,帶上跟我去。一刻都耽誤不得!”

兩人接過單子一看,認得上麵的字,正是今天扈從白帝去秋苑的醫正於祥寫的。字跡潦草,顯見得心裏十分惶急。再看單子上要的,都是“雲草、麒麟果、紫蘭葉”之類的藥材,全是解毒用的。兩人不由得臉色一變:“陳侍衛,這是給誰用的?”

“小公子……唉!你們別問這麼多了,拿上東西跟我走。”

說到這裏才想起來,隻有一匹馬可用,再到馬苑選馬又耽誤時候,隻好問:“你們兩位,誰騎馬騎得好?”

兩人都是大夫,誰都不怎麼會騎。陳子元又急得要跺腳,擰著頭想了想,指著身材比較瘦小的李守端說:“要不這樣,這裏也不能沒人準備,潘醫正留下,李醫正跟我兩人騎一匹馬,趕緊趕過去。就這麼定了,別猶豫了,快準備東西!”

但有些東西一下子還拿不到,得到庫房裏去。還是陳子元拿了主意:“能帶多少先帶去吧,剩下的東西取來之後再叫人立刻送過來。”

“送到哪裏?”

“西華街,靠近城門有一間叫‘隆昌’的酒樓,知道不知道?”

“知道。”那是極有名的一家酒樓,帝都人沒有不知道的。

“就送到那裏。”略為一停又說:“一會薑奐回來,讓他立刻過去。”

一麵說著,一麵把李守端架上了馬,自己正要上馬,忽然看見院門當中站著一個人,正是首輔石長德。這不能不打個招呼,陳子元連忙上前,嘴裏說著:“石大人,這可真對不起……”

石長德擺擺手止住他:“你不用說了,辦你的事情要緊,趕快去吧。等會我差人去問情形就是。”是一種讓人一聽就心定的沉穩語氣。

於是陳子元匆匆一躬,便上馬,兩腿一夾,飛也似的去了。

石長德這才過來問潘世增:“知道不知道是誰出了事?”

“聽說是小公子。”

“受傷了?”

潘世增遲疑了一下,照實回答:“應當不是。從開的藥單子看,像是中了毒。”

石長德眼光一閃,沉吟片刻,再問:“王爺他們現在人在哪裏?”

“隆昌酒樓。”

別的潘世增也不知道,但這些也夠了。石長德告訴他:“你該準備什麼自管去準備,需要任何東西拿不到的,都有我在。”

潘世增答應著去了。石長德站在原地思忖了一會,這才往前麵直廬來。其實他並非從直廬過來,而是從宮外來,轎行至西璟門,剛好看見陳子元手持令牌,一掠而過。畢竟是當了二十年宰相的人,立時想到白帝那裏出了大事,因為軍情有兵部的折差送信,而不是侍衛。等看見陳子元進的是太醫院,心裏更加確定。老成謀國的石長德,當時竟也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縮,覺得肩上無端地沉重了許多。局麵剛剛穩定下來,倘若是白帝本人出了事情,那真是難以收拾了!

所以,聽說出事的是公子玄翀,不由微微鬆了口氣,無論怎樣,總不是不能應付的事情。邊想著,進了樞機,先叫過一個內侍,吩咐他:“你騎快馬,到西華街隆昌酒樓,問問情形,快去快回。”然後坐下來,眉頭深鎖,半晌不語。

匡郢和陸敏毓都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互相看一眼,又一起看石長德。

“是小公子出事了。”

說著把事情告訴給兩人。都是極有見識的人,雖然具體怎樣還不清楚,但大致情形卻可以推測出來。可想而知,玄翀一中毒,白帝便返駕,路上自有扈從的醫正護持。然而車駕不得不在中途停下,說明小公子已經不起顛簸,情況必定十分危機了!

白帝子息十分單薄,公子玄翀是眼前唯一的親子,雖然還沒有冊立為世子,但理所當然,是儲位的正選。倘若這位公子有個三長兩短,皇嗣乏人,對朝局極為不利。念及於此,三輔相想法同一,都希望蒼天庇護,保佑小公子平安無事。

於是每隔一刻的時間,便派出一名內侍前往問訊。但隆昌酒樓距離天宮不近,快馬也要小半個時辰,因此最早的去的一個也要在大半時辰之後才能回來。

匡郢向石長德提出:“我們在這裏幹等不是辦法,現在這種情形,我看我們得過去,如果有什麼事情也可以幫得上忙。”

這是很切實的建議,石長德一麵點頭,一麵說:“也好。不過全去未必有益,這裏也不能沒有人。這樣吧,匡大人,不如先偏勞你一趟,如果真有需要,我們再過去。”其實話裏還有一層,就是眼下確實的情形不明,一下子三輔相走空,隻怕會引起無端的謠言,同座的匡、陸兩樞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此匡郢很幹脆地答應:“那好,我這就去。待會我差人送信回來。”

說完匆匆而去。留在樞機的兩位繼續見人辦事,但心裏愁悶,都打不起什麼精神來。好在沒有要緊的事情,都是簡單交代幾句就算完了。如此又等了半個時辰,才有送信的人回來。

帶回來的消息卻十分含糊,先說小公子脈象極弱,又說但還平穩,一時大約還不會有什麼變故,幾個禦醫正在想法子。但問到究竟能不能有法子?來送信的侍從搖頭了。

“這,小人可說不上來了。”

話是陸敏毓問的,轉念一想也覺得問得不妥。於是改了問法:“據你看,禦醫是什麼表情?為難呢?著急呢?還是挺有把握的?”

侍從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會,很猶豫地說:“小人遠遠地看著,為難、著急仿佛也有,不過也還沉得住氣。”這話還是不著邊際,兩人也明白了他那裏問不出什麼太確實的情況來。

“那麼,王爺有沒有讓你帶話回來?”石長德插了一句。

“沒有。小人到那裏的時候,王爺和王妃都在小公子身邊,小人也到不了他們跟前,隻好找著王爺身邊的人問了問情形,就趕著回來了。”

“也沒遇上匡大人?”

侍從怔了怔,搖著頭說:“沒有,沒遇上匡大人。”

石長德揮揮手叫他下去了。轉過臉看一眼陸敏毓說:“等等匡郢的消息。”陸敏毓也是這麼想,看來隻有等到匡郢差回人來,才能得知確切的情況。

哪知不用。那侍從退下沒有多久,就有人傳報:“大公子來了。”

兩人連忙迎到廊下,就見邯翊匆匆進來,身上還是出去遊玩的裝扮,看來是一回來就急著過來了。石長德偷偷打量他的神情,倒還平靜,登時心安了不少。等見過禮,讓進屋裏坐定。石長德先開口問:“不知道小公子現在情形怎樣?臣迫於職守,等在這裏,實在是如坐針氈。”

“我知道。”邯翊簡單地答了一句,卻不往下說,抬頭看了看問:“匡郢到父王那裏去了?”

“是。臣等商議,應當有一人過去。”

“啊,是。那自然是匡郢過去。”

邯翊仿佛是隨口說道。陸敏毓以前跟白帝走得不近,因此也沒怎麼見過這位大公子,早聽說他儀表非凡,此時打量下來,果然神態舉止,都叫人沒辦法拿他當十二歲的孩子。就像方才這話,體味起來,似乎弦外有音,但他沒有時間細想,就聽邯翊說:“他去了也派不上什麼用,父王叫我來跟你們說,不用過去了。小翀已經服了解毒的藥,隻是一時還不能挪動,估計再過兩個時辰,就能回來了。”

聽他這一說,兩人舒眉籲氣,仿佛心頭的重壓,減輕了許多。

“虧得薑奐到得及時,”邯翊緊跟著又說,“也虧得小翀那盞茶隻喝了兩口。”

這話透出一層實情,兩位樞相不由得大吃一驚:“怎麼?毒是下在茶裏的?”

邯翊仿佛意識到自己多說了一句,臉上露出窘迫的神態,但隨即揚了揚頭說:“是啊。是茶裏下的毒。”

玄翀是被人下了毒,這點兩人都隱約想到了,但事情實在重大,誰也不敢往那裏多想。此刻一經證實,兩人對視一眼,都是神情凝重。而且由此立刻想到更深。石長德覺得,既然已經說到這裏,也就不必再避諱,有必要問一問清楚。

“公子,小公子年幼,一向不飲茶,如何會被人在茶裏下毒?”

邯翊知道他們早已經想到,也就照實答說:“他玩得口渴,喝了父王的茶。”

果然如此。是有人要謀害白帝!這件事情,在此刻小公子已無大礙的時候,就顯得尤為重大。這是立時就能掀起千層巨浪的,身為輔相,既然已經知情,當然就不能不有所憂慮。因此一時之間,都顧不得邯翊還在麵前,擰眉深思。

邯翊倒也能夠看出幾分他們的心思,便說:“那個下毒的宮女珍兒,已經被押起來,等小翀沒事之後,再仔細問她就是了。”

“怎麼?”石長德十分心細,聽出話裏的毛病:“小公子不是已然無礙了麼?”

邯翊微微搖頭:“還沒有。薑奐說,要再等兩個時辰,倘若他能醒過來,那才是平安無事。”

聽得這話,連石長德那麼穩重的人都是臉色一變。從方才見他,話一直說得氣定神閑,理所當然都料定玄翀已經渡過了難關,沒想到仍然在九死一生當中!而更想不到的是,邯翊看來竟如此若無其事,難道是年少情涼?石長德心裏不由微微一沉。

但這話隻能想,不能說。而且惟今之計,更要緊的是要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石長德思忖片刻,提議說:“臣想,是不是應當立即在帝都民間訪一訪名醫?”

邯翊皺了皺眉說:“不用了,遠水解不了近渴。”

陸敏毓聽不下去,很想說幾句重話,但轉念間,還是忍住了,用勸告的語氣說:“公子,多有些準備總是好的,小公子畢竟還沒有脫了險境……”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話還沒有說完,一直聲色不動的邯翊突然“騰”地站起來,兩眼瞪著陸敏毓,像喊著似的大聲說:“別瞎操心!小翀絕不會有事!”

兩人都怔住了。再看邯翊,與剛才判若兩人,一張臉漲得通紅,兩顆淚珠在眼裏滾來滾去。見他咬牙忍著的模樣,兩人都微微扭開臉去,好裝作看不見他抬手擦眼睛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