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蟬微微一歎,神色並無多少痛楚,隻似見了一片落花的輕愁。
“皇上也知道這毒發作的厲害,來不及回宮的,皇上要臣妾走,難道是想獨自過這最後一刻嗎?”
中然苦笑,道:“你看出來了?”
中然轉首,避著梳蟬的眼睛,歎道:“這一生在皇家,人情淡薄,皆是困苦,本也沒什麼留戀,可是看著你,竟會有些舍不得——”
梳蟬指間緊緊絞著衣帶,卻淡淡道:“舍不得什麼?”
“舍不得你難過——”
梳蟬抿唇一笑,燈燭柔光,淡去那許多深悲,眉目竟一如年少時的俏麗。
“你放心,我不會很難過的。”
中然看著梳蟬,那樣長久的辜負,梳蟬已是淡了那情,才會如此嗎?
中然笑道:“如此是好事,至少我不會再傷著你,即使是我的死——”
腹中忽然更痛,洶湧如潮,已至心口,中然眼前一黑,緊緊握著床欄,不願叫梳蟬聽了他最後的呼痛,然而眼前稍稍清明之時,卻驚覺梳蟬已抱住了他。
梳蟬仍是柔柔笑著,中然似要伸手拂過她的鬢發,卻隻無力落下,歎笑道:“我這是快要死了,竟然會說這樣的話了——”
“是啊,都是善話好話,可你為何不說實話呢?”
中然已痛的神思漸漸迷亂,喃喃道:“實話?”
“就是這些年你是如何恨著我的——”
“恨你嗎?”
中然的聲音都有些模糊,梳蟬低首去細聽,卻見了中然已無血色的臉,似不忍看,梳蟬閉上了眼睛,而發絲垂落,落在中然的胸口。
“我知道當年大哥的事,你也是不得已,正如今日,我也定要在自己和中瑾之間抉擇,可我能舍棄性命,你卻不能,你也不該——”
梳蟬緊閉著眼睛,睫毛輕顫,沾了點點的淚,如花微微染露。
“何況登基數載,我也越來越明白當年父皇與大哥的心境,當年若是大哥贏了,或許——也應是不能留我性命的——可是——”
中然深深喘息,為難一般,還是道:“不管有多明白,還是會痛的,所以我一直恨你——”
梳蟬聞言竟是笑意不改,道:“我知道的,正如我也完全明白你的不得已,可我也仍然恨你一樣——”
中然一笑,剛要開口,忽然一陣劇咳,胸口湧至喉間的血,滾燙如沸,梳蟬終於轉首看著中然,中然指間繞著那一縷青絲,茫然的看著她,看不清她一般,卻仍是一笑,笑著閉上了眼睛,手緩緩垂落。
卻聽噌的一聲,是琴弦斷裂的激越之聲,如電轉雷驚,山崩海湧,竟是弦絕之音,遠處遙遙傳來的琴聲漸漸止息。
梳蟬站起身,竟不再看中然一眼,推開了房門。
庭中落雪,映著月光,如浸著寒水。
梳蟬緩緩走到回廊的盡頭,一人負手,長身玉立。
梳蟬取出袖中一封詔書,淡道:“這兩個人,留哪一個,二哥決定,而留下的哪一個,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心誠接過詔書,展開來,隻掃了一眼便凝了眉,隨即一笑。
“二哥沒想到嗎?”
心誠冷淡道:“誰能想到!”
梳蟬頷首,道:“的確,整個戚國之中,都不會有人想到,如今還不是必敗之地,中然卻願意為了保全中瑾而放棄皇位。”
“那杯毒酒——”
“太後著太醫院送來的是牽機,可張太醫是明白人。”
心誠聞言會意,梳蟬道:“不是牽機,卻也是毒,而中瑾也該察覺到他並沒有喝下毒酒,而為停息此戰,隻怕不會偷生,所以再拖一刻,這兩人都是死,至於救哪一個,二哥說呢?”
心誠一笑,道:“若救中瑾,蘇竟雖是擁護有功,終究是謀逆之臣,而中然畢竟為正主,你我便可以討伐蘇竟之名,帶兵離開帝台,作天下之計,而若救中然——”
心誠看著梳蟬,梳蟬的神色隻與這雪月一般冷清,無一絲波痕,心誠笑道:“中瑾即使死了,我與蘇竟也必有一場惡仗要打,即便勝了,以中然如今對我的防備之心,謝長史等人的勸諫之詞,這一戰之後,下一場生死便在我與中然之間,更何況——”
心誠一笑,手中握著的是中然的禪位詔書,便是握著戚國的江山變換。
“中然既已決心,我們若救了他,是否又如當年,隻落一場怨恨?如此形勢,蟬兒覺得我該救哪一個呢?”
“二哥看的明白,如何決定,蟬兒不多言!”
心誠走近一步,含笑拂過梳蟬的一縷長發,笑道:“結發夫妻啊!你當真不為他再說上一句話嗎?”
梳蟬淺淺一笑,笑意也如雪月,緩緩搖首。
庭中風起,吹飛鬆柏之上的積雪,飄忽不落的雪片。
蟠龍殿外,遠處閃爍著值夜宮人執著的燈火,天還未亮,濃黑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