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3 / 3)

天地良心,不是做秀,大宋江山他是想保住啊,保住江浦之上一個王朝的碎片山就等於保住相位,等於保住來之不易的福與貴。

他剛剛進入不惑之年,體力尚存,金錢有餘,才智豐盈,對男人來說,這正是人生最滋潤最愜意的時候,他不想失去這一切。

將已經六神無主的謝太後說動,沒有想到竟是一件這麼浩大的工程。

婦道人家皺著眉含著淚茫然四顧,她已經那麼削瘦,一陣風仿佛就可以將她像一張紙片般刮上半空。

可是此時,她還是那麼舉足輕重。

整個江山都沉甸甸地壓在她雲朵一樣輕薄的身上,也惟有她,在這樣散亂無序的時刻,還可能是一根繩索,將散落滿地的珠子勉強串起。

陳宜中就是對她說,說遷都的必要性。

可是,時局已經像一架失去控製的馬車,每一個部位都嘎嘎響著往不同方向各自扯動。

好不容易終於讓謝太後點下頭了,竟又忘了約下出行的具體時間。

陰差陽錯,或者真的是王朝的氣數該盡了,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失誤,竟成為致使大堤最終土崩瓦解的那個小小蟻穴。

內心積鬱甚多的謝太後那天本來已經做好出行的準備了,換了鞋、著了便服,可是左等右等,卻沒有等到攜她出宮外遷的人馬,沒有等到陳宜中的出現,她真是忍無可忍,一氣之下憤然將頭上的鳳頭簪往地上狠狠摔去欺我老嫗軟弱無力嗎?那就算了,不走了蒼天在上,誰故意欺她了?腳底的薄冰正嘎嘎作響,肆意裂開,一步不慎都可能萬劫不複啊,到了這樣的節骨眼上,難道還有拿一個失魂落魄的老太太開玩笑的閑睱與興致?道歉,再三再四地試圖將謝太後哄得消氣,然後讓她像母雞帶小雞一樣,將奄奄一息的朝廷帶往另一處再苟且歇息生養。

可是,這一次真的回天無力了。

一向缺主見少魄力的太後,此時鬼魂附體般突然間有了一股泰山頂上一青鬆的韌性與決絕,大福大責她堅硬地閉著門拒絕勸說,拒絕威脅,因而也拒絕了帝國起死回生的任何可能。

她是賭氣嗎?她是絕望嗎?她身心俱疲至不剩半絲挪動腳步的力氣了嗎?陳宜中長歎一聲。

臨安城在那天夜裏格外烏黑,沒有星沒有月,甚至沒有一絲風拂過,天地死一般寂靜,惟有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生靈燃燒後的焦味。

側耳細聽,也隱約聽得見馬匹的嘶鳴長嘯。

他打了個寒噤,驀然記起永嘉老家的茅草屋,記起老屋前的石磨和站在石磨邊對他仔細端詳的那個商人。

商人把女兒嫁給他,商人自以為目光犀利老辣,商人肯定為自己的大膽臆測和果斷嫁女萬分得意過,每每想起,眼中都鍍著一層熠堪閃爍的金色。

可是商人不會猜得到趙宋王朝竟然有敗絮般的今日,於是便也無從想到每一個和王朝捆綁在一起的人,將一步一步踏入怎樣的末路。

陳宜中倉皇收拾行裝,夜遁。

太後不走,朝廷不走,他卻要走了。

江山不是他的,他隻是依附在上麵的一根裝飾性的羽毛。

平心而論他確實是希望它好的。

這麼多年那麼多的智慧與激情都耗在上麵了,辛苦輾轉各處任職,兩年多之前才從福建安撫使兼知福州的任上,升遷進朝,由刑部尚書而至樞密院事兼權參政知事再至右丞相,若說風光招搖,一切都剛剛進人佳境,突然間卻得撒手放棄,他也不願意這樣啊。

問題是,事到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他了,隻能走。

他的母親不久前剛剛去世,這時候他本來就該在家守著那具即將入土的棺柩,盡一盡做兒子的最後孝道,是朝廷強行將浦之上一個王朝的碎片他從家中召喚來的。

現在,既然朝廷已經混亂如一盤散沙,既然他的話已經無足輕重,那麼還留著幹嗎?他要回家,家在溫州永嘉。

臨安通往溫州的小道在那個夜晚被無數行人和馬車擠滿,喊聲哭聲馬啼聲混雜一片。

不獨陳宜中…那麼多朝廷命官卸下巍峨官帽與錦繡官服,勾著頭,踉蹌著步,就這麼草草退出了寄托他們那麼多人生理想與期待的都城,退出削尖腦袋耗費萬千心力才勉強擠進的朝廷,沒有人有空細細體諒他們的苦楚,連蒼天都閉上了眼,漆黑如墨,伸手見不著五指。

陳宜中的淚一串串順著鼻翼悄然滑下,滑進嘴,滑進衣襟,涼颼颼浸入骨髓。

身後的臨安城如一艘巨輪正漸漸下沉,桅杆將倒,櫓槳已折,一切都在不可逆轉的淹沒之中,包括他的大福大貴。

大福大責從臨安城逃出後,楊淑妃一行已經在崎嶇山路中走了整整七天。

七天裏楊淑妃始終閉緊嘴抿攏唇,不是萬不得已,她都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