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有點不開心。
她當然開心不起來。
亭子裏的那些姑娘小姐們說著她聽不懂的話,雖然聽起來像唱歌一樣好聽,但她們明明知道自己不會,卻非要逼著她出醜。
阿娘說的對,一個人是不是風雅不是看她能不能像那些女子一樣說好聽的話,畫好看的圖,而是心地淳正,坦蕩無懼。
這個繁花似錦的京城隻是外表上好看了一些,還抵不上草原萬裏披綠,風吹草低的雄闊美麗。
在草原上騎著馬,讓風將自己的發辮和衣角吹得揚起,恣意酣暢地放歌,那才叫快意!
陸依依回到京城不過才半個月,就開始思念起她從小生長的草原來。
她是在京裏頭生的,前頭還有兩個哥哥,雖然大哥哥跟她不是同一個母親,但她們兄妹三人一向都親密。
不知是不是京裏的水土不合,她生下來就體弱多病,許多大夫診過都斷言她活不過八歲。
那年羅刹國舉兵犯境,祖父年紀已經老邁,父親替祖父上了戰場,把她剛剛成了親的大哥哥也帶了去。
阿娘總是牽掛著阿爹,所以不顧自己已經又有了身孕,想要跟著去草原。
那時候,陸依依才六歲,眼見著也不行了。
阿娘說:“帶她回草原吧,見一見她的外公和舅舅們。”
於是依依便跟著去了。
尚善王親自接了女兒和外孫女回到尚善王都,她那些能征善戰的舅舅們都跟著阿爹上了戰場。
仗打了三年,羅刹大敗而歸,可是她也少了五位真心疼她的舅舅,這讓她很傷心。
她和阿娘帶著才學會走路的弟弟,就這樣一直在尚善住了下來。
那些斷言她活不過八歲的大夫們一定不敢相信,她非但活了下來,還比別人家的小姐活得更好。
連阿爹也說,尚善養人。
能養出像阿娘那樣天下無雙的美人,也能養出像依依這樣天下無雙的小美人。
她的馬術,鞭術,連尚善生性活潑,在馬背上長大的小子們也比不上。
她把草原當成了自己的家,認為自己是草原的孩子,這一輩子也不會離開草原。
直到阿爹再次被調回京城,要將她和阿娘、弟弟一起帶回京裏。
她真的不喜歡這裏,滿城的浮華。
她的尚善名字叫格根塔娜,意思是長生天的明珠。她是阿爹阿娘的明珠,也是草原上人見人愛的明珠。
她的小侍女今天才十一歲,是祖父和祖母給她挑的家生子,單薄瘦弱。剛見麵的時候,她覺得這樣弱小的女孩子怎麼能幹得動活?怕是連水桶都挑不起。後來才知道,服侍她的帖身侍女是不需要幹重活的。
她有很多這樣的小侍女陪著聊天、玩耍,但她還是不快活。
她們說的女紅她不會做,她們說的那些小姐們玩的詩詞歌賦她也不會。
府裏有她的小馬,可是沒有鮮活的牛羊,也沒有自由的風。
陸依依走得很快,甚至甩開了她的那個小侍女。
阿娘和這個宅子裏的女主人是好朋友,聽說這位女主人也是個直率坦蕩的性子,跟京裏別的貴婦並不一樣。
阿娘說,她是大齊皇後的弟媳婦,也是皇後未出嫁前的閨中密友。
她還沒有見過那位皇後,不過聽阿娘提起時總是帶著幾分崇敬和欽慕的語氣。
聽說皇帝的後宮裏隻有她這一位妻子,跟她在尚善當王的外公不一樣。外公有無數的妻子,她到現在也記不全。
穿過一道月拱門,前方豁然開朗,陸依依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小小的荷塘。塘邊是一座半高的連壁矮廊。
是阿娘說,這裏的錦鯉非常漂亮,她才跟著過來想要看尚善看不到的活魚的。
可是還沒等走到近前,她就看見了廊下坐著的那個人。
月白色的長袍,烏黑發亮的發絲。他坐在那裏,拿著魚食向下頭的水麵拋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陸依依就像被人用重錘在頭上狠狠砸了一下,當時就懵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人,從來沒有。
這人明明沒有健碩的體魄,身材削瘦纖細。眉眼也不像她那些舅舅表兄弟們那樣粗曠英武,反而像那些小姐們畫的仙子圖一樣,每根線條都是那樣精細講究。
阿娘曾經問過她,將來想嫁什麼樣的人。
她當時是怎麼說來著?
要像阿爹那樣英武勇猛,要像阿爹那樣是男人中的男人。
可是那些念頭,就在看到這人的第一眼,便如春日的浮冰,在陽光下消融無痕。
大約是感應到了那樣灼灼的視線,那穿著白衣服的少年抬起了頭,對她微微一笑。
陸依依後退了半步,突然轉身就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隻是下意識地想要躲開,覺得這樣了她才能有辦法呼吸。
可是又舍不得跑遠,隻能躲在月門背後,扶著牆大口大口地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