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心痛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從爹得尿結石疼死之後就落下了病根兒,不過平時似乎也沒什麼大礙,該幹的農活還得幹,該張羅的家務還得張羅。大姐雖然能幫上點兒忙,但她基本上都在生產隊那裏挖河拉土掙工分,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硬是像個莊稼大漢一般吭哧吭哧地從天不亮忙到天黑得看不見人,娘也舍不得她再辛苦。小妹才三四歲,剛不穿開襠褲,呲楞著絨黃絨黃的頭發,兩個臉蛋兒整天皴得像棗樹上掛在高尖兒上的秋後老紅棗,蹦躂著兩隻小短腿兒跟在娘的身後,像個小尾巴,娘就指望她別老是鬧騰就行。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也是唯一上學的人,上學自然是輕鬆無比的,以至於太輕鬆了,我總覺得自己得找點兒事情做做。慶林是我的小跟班兒,我讓他幹啥他幹啥,原由就是他按照我說的方法炸了小騾莊的魚塘,小騾莊的村主任馮老栓看著一層的白魚肚子漂在魚塘裏,差點兒沒背過氣兒去卻也找不到罪魁禍首是誰而啥轍沒有,我和慶林就躲在魚塘邊的草叢子裏看著,慶林可解氣了,誰讓這個馮老栓老實找借口去慶林家蹭吃蹭喝,還賴著慶林的娘動手動腳。我們一年級一班的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一件深藍色的大布衫,前襟兒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麵,因此我總是擔心他會不會扣太緊把自己給勒死。他叫劉福生,是西董莊的,一本正經地給我們講拚音,據說是什麼大學中文係的高材生,因為知青下鄉,大學沒畢業就回村裏了,但是眼睛使壞了,架著個大鏡框鑽進鑽出玉米地家裏人覺得羞人,就托人在鄉小學裏謀了這語文老師的差事兒。他的拚音和其他班裏的老師教的都不一樣,有一種隔別的味道,每讀一下,全班就哄堂大笑,他就會用教棍兒拚著命地敲教桌,氣到整張臉都憋得通紅,全班笑得就更歡了。但我基本上是不笑的,事實上我在班裏一直都很安靜,但慶林每次都笑得好大聲,甚至有時候都笑到拍桌子。今天放學的任務是去炸西董莊的魚池,這次倒不是沒有什麼仇恨,而是娘昨天晚上又頭疼了。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睡著一家四口的大板床一個晚上都咯咯吱吱地響。上次這樣的時候,大姐挖河回來帶回來了一條四指長的小魚,給娘煮了碗魚塘,娘喝了之後開心了很久,似乎也就忘了疼一樣。炸藥是慶林用班裏同學的筆賣掉之後去集市上買的鞭炮,我把那些鞭炮拆了外麵的紙皮子之後囤在一個鐵管裏,用棉線留著念兒,等量多了,老遠點好扔到魚塘裏,能炸死一片魚。但我和慶林從沒想過要把魚帶回家,我們沒那麼傻,招搖過市地提著幾條魚,還不明擺著告訴村裏人使我們禍禍了魚池?但這次,我跑到魚池邊上,用長蒲草劃拉了一條小魚過來,裝在破布書包裏。慶林有點兒納悶兒我的做法,我笑笑,沒吭氣兒。我說是放學回來的路上,從水坑裏捉的魚,讓提早下工的大姐給做了魚塘,娘因為連著頭疼難受,什麼都沒說。我以為日子會像這樣一直下去,白天聽劉福生隔別的拚音,放學了和慶林去做點兒解氣的事情,娘的頭疼病也時不時地犯一下。劉福林的拚音從“a、o、e”講到“b、p、m、f”的時候,大姐匆匆忙地抱著小妹來學校找我,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看著大姐紅紅的眼眶,我覺得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好像發生了。我跟著大姐小妹趕回家的時候,爹留給我們的院子裏站滿了本家的人,還有昨天陪著娘去市裏看頭疼病的舅舅。看到我們三個,一個院子嘰嘰喳喳的人突然間就沒聲了。最早發出聲音的是我,我問大姐,娘呢?大姐突然嚎啕大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小妹也嚇哭了,趴在大姐懷裏,可我什麼都沒聽見,我隻想知道娘去哪兒了,怎麼院子裏站了這麼多沒關係的人,卻單單不見我娘呢?我問我舅舅,我娘呢。我舅舅別過臉去,我就直直地盯著他,好半晌,他回過頭,給我說:“你娘沒了。”什麼叫沒了,我問。“你娘從手術台上沒下來,醫院不讓……死……死人……回來,就直接火化了。堂屋裏是你娘的骨灰盒。”我不能明白舅舅的話。我娘明明是去看病的,她昨天把小妹安頓好,給大姐請了兩天假,囑咐我好好上學,然後像平時去幹農活一樣出門,和從小李莊趕過來的舅舅一起去乘汽車。我們姐弟三個還羨慕了一把,娘還說從市裏回來給我們帶好吃的,她還特意穿了新衣裳,回頭給我們笑的時候可好看了。可是舅舅告訴我,堂屋桌子上隔著的陶罐子,裏麵裝的是……娘……娘明明個子很高,怎麼可能裝在那個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