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大都會。
卜求真不相信她會活到這個年紀。
少年時她認為三十歲是人生極限,壯年時又覺得人到五十,萬事皆休,可是她安然度過大限,一直一直活,活得不知多好,直到二零二零年。
豁達爽朗的她,都已經不大肯提到年齡。
別誤會,她非常享受人生,每天為自己安排豐富節目,每個鍾頭都不虛度,她完全知道時間去了何處,隻是惆悵時間過得太快。
想到此際,求真會得意的聳聳肩,“快樂不知時日過嗬、總比度日如年的好。”
頭發已經斑白,可是剪得很短,皮膚尚可,但笑起來眉梢眼角均有皺紋,身段保養極佳,不過看去,並不像個小老太太佝僂代人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從前,過了四十就名正言順做中年人,還有,五十一到,自稱老人家也無所謂,可是到了今天,許多人年近花甲還扮精神奕奕,求真認為這是一種心理負累。
不過,她一個人怎麼力挽狂瀾呢?隨著潮流、她亦參加了專科醫生辦的健康班,借助藥物,試圖壓抑衰老內分泌。
她已自報館退休,自由寫作,因薄有節蓄,生活得不錯。
結過兩次婚,一次和平分手,一次比較激動,求真一直沒有得到豐盛的,異性的愛,但她不予計較,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遺憾,這不過是最低限度的樂觀,也是她以前的成績足以彌補一切不足。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站在豪華遊輪皇家威京號的甲板上。
船正駛往阿拉斯加,采取內灣航線,沿途觀賞冰川奇景。
多年的老朋友了。
退休後他怕冷,到處覓地方落腳,一次途經波拉波拉,一眼看就愛上那地方,買一間木屋,住下來,沒動過。
撥一撥手指數一數,已經好些年了。
上個月,求真自圖書館回來,接到一張傳真:“想同你見個麵,小郭,琦琦。”
求真大樂,難得由他主動找她。
於是她同他開玩笑:“地點由我選。”知道他怕冷,“我們去遊冰川。”
她所尊敬的小郭先生卻無異議。“好,不過地點與時間由我選擇。”
她挑了這隻船,挑了五月的某一天。
上了船已有兩天一夜,小郭先生卻尚未露麵,求真也不去催他,隻管聽其自然。
這是一種尊重。
朋友要躲起來,想靜一靜,讓他失蹤一段時期好了,他自有分寸,閉關日期一過,必定自動出現,千萬不要運用交情去逼他出來見人。
隻有最輕挑及膚淺的人,才會去查根問底,揭人家私隱,硬是要知追究竟底細,還佯裝關心。
求真當然不是一個無聊的人。
小郭沒同她通音訊,少說有十年,但他仍是她最欽佩的朋友之一,他一有消息,她立刻回應。
她懂得尊重人。
故此人家也尊重她。
她伏在甲板上看冰川,在龐大的千年玄冰底下,乘載一千遊客的大輪船隻得芝麻大小。
無論現代科學多麼進步,同大自然比,仍然小巫見大巫。
“求真。”有人在背後叫她。
求真認得這個聲音,她欣喜地轉過頭去。
她看到一個精神奕奕的老人,穿著電氈式發熱長大衣,帽沿壓在眉毛上。
“求真。”他的語氣也一樣高興。
“小郭先生,你來了。”
“求真,你一點都沒變。”
“唉,小郭先生,你認識我那年,我才二十五歲,怎會不變。”
“是嗎,有那麼久了嗎?此刻的你看上去,也不過是中年人而已。”
求真咧開嘴笑,逢人減壽,明知是最古老的哄撮術,但聽了一樣高興。
“你也是呀,小郭先生,老當益壯。”
“我?我已年邁,我不行了。”
但是他雙目炯炯有神,仍然嘻皮笑臉,求真覺得小郭仍是小郭。
“我們到裏頭去敘舊。”
“不急,求真,稍等一會兒。”
“什麼事?”
“你且慢回頭,隻管與我說話,然後,你可以不在意地看看左舷那對男女。”
求真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沒想到過了那麼久的退休隱居生活,小郭仍然沒忘記他是一個私家偵探。
“有啥好笑?”小郭瞪她一眼。
求真連忙說:“我在想,現在您老地位尊貴,德高望重,仍叫小郭,未免唐突。”
小郭卻說:“我樂意一輩子做小郭,你管我一百歲還是兩百歲。”
求真莞爾,她知道他還沒到一百歲,小郭先生今年約八十歲左右。
求真一邊閑談,一邊輕輕側過頭瞄向左舷。
她又笑了起來。
那邊一排帆布椅子,張張都空著,哪裏有人。
小郭亦轉過頭去,“呀,他們進去了。”
求真不由得問:“小郭先生,你現在還在辦案子?”
“不,我早就結束營業,優哉遊哉。”
“那,你為何追蹤這一對男女?”
“興趣。”他攤攤手。
求真許久沒有這樣開心,她忍不住又笑。
“卜求真,你那愛笑的毛病始終不改。”
“愛笑是毛病嗎?小郭先生,餘不敢苟同。”
小郭悻悻然,“怪不得你可以青春常駐。”
“小郭先生,我們的交情已達半個世紀,到了今天,或許你可以把大名告訴我,以便稱呼。”
小郭狡儈地笑,“我姓小名郭,你一向知道。”
求真明知他仍然不想披露真名,卻笑道:“說穿了,不外是叫家明或是國棟,更可能叫長庚,或許是錦輝。”
小郭知道這是舊陳皮激將法,隻說“都是好名字,虧你想得出來。”
求真自知並非小郭對手,便轉變話題,“小郭先生,琦琦呢?”
“在船艙裏。”
“不打算見我?”
“當然要見你。”
“還不帶我去?”
“跟我來。”
求真忽然唐突冒失地問:“你倆有沒有結婚?”
小郭停止腳步,轉過頭來,“卜求真,多年不見,我總以為你那女張飛脾氣會收斂一點,我又一次失望了。”
求真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小郭看著求真,“你說到什麼地方去,琦琦是我最好的拍檔,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怎麼會扯到婚姻上頭去。”
“可是,你肯定愛她。”
“那自然,不過,我也愛你呀。”
求真立刻抓到痛腳:“那不行,我倆年紀相差太遠,家母會反對。”
小郭立刻給接上去:“家父也不見得會讚成。”
然後他們相視大笑。
求真跟著小郭到頭等艙第十三室敲門。
他向求真擠擠眼:“我住三等艙。”
裏頭有人應:“進來。”
那聲音輕且軟,正是記憶中琦琦的聲音。
說也奇怪,這一對夥伴,求真認識他們多年,但是她從不知道小郭的名,以及琦琦的姓。
此時小郭忽然對求真說:“你見到琦琦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求真一怔。
從事寫作的她,多心是職業病。
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琦琦生過一場病,健康大不如前,此刻可能坐在輪椅上了。
還有,她也許做過手術,要用義肢。
求真心中打個突,惻然。
她不由得摸摸手臂,感謝上帝,她身體非常健康。
小郭輕輕推開艙門:“琦琦,卜求真來了。”
她看到船艙套房的小客廳中坐著一個女郎。背對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