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宗顯德六年,江南國主盡獻江北諸郡。
天下未定。
金陵皇城,韓府。
庭院中偌大池塘,露水濕衣。
遠遠地,宮燈輝煌,旖旎樂音響徹九霄卻未能觸及內院分毫,四下寂靜。緩緩有怒放的
聲音,室內幽幽紫檀香了若無痕。
本是在等人。
韓熙載喚來婢女添香,窸窣聲響,隨即赤色裙擺曳地而過。
為了顧及來者喜好,特意命人點著紫檀,偏偏今夜金陵皇宮又是歌舞升平,貴戚自然席上安坐,已近暮年的韓熙載便隻好一再等待,眼見入夜時分,香也不知添了幾許,該要等的客人卻始終未見。
婢女紅袖撫過菱案,暗自好奇,大人一向喜愛酒宴歌舞,今夜皇上設宴竟然托病閉門不出,真真是令人不解。
無人敢詢問,紅袖徑自退下之際瞥見回廊轉角處有下人引著一位錦衣的公子緩緩而來。沉重的夜色裏借著前人手裏的一盞搖曳紙燈,她抬眼,隻望見月光細細碎碎勾勒出來者清雅的輪廓。
他步子並不急,一步一步走得真切,明滅光影裏袖口拂過廊邊一樹春花,滿地落英。
許是不經意,卻又偏偏恰到好處。
她的繡鞋猝不及防踏在上麵,莫名不忍。
紅袖微低下頭與他一行人交錯而過,清晰地聞見一點點紫檀香的味道。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添香而染上的餘燼還是他所掠過的微風,隻看見擦身時刻他的手腕垂在衣畔。清瘦而美好,露出於錦袍的袖口外,隱隱還透出內裏一截通透的碧色衣衫。夜深風大,看得出這錦袍後的身份自是不凡。
她更加不敢回頭,匆匆忙忙地退下。
韓府今夜火燭並不如坊間所傳的那般奢靡鼎盛,下人們引著來客停在內院唯一稍顯明亮的屋子門外,他微微歎口氣走進去,隨行的書童飄篷便候在廊下,室內韓熙載正撥弄著香爐。見他來了趕忙過來施禮倒茶。
一時無言,
淺淺抿一口暖茶,燭光下的錦袍公子一目重瞳,正是六皇子安定公李從嘉。
他抬起手撫摩茶杯的姿態格外風雅。“大人深夜相邀,怕是不好的消息。”
韓熙載不置可否。麵色愈發沉重。“齊王薨。”
蒼白的指尖頓時停住,緊緊捏著那一隻杯子,人卻緩緩坐下。半晌抬首,竟似有笑意,“他還是走到這一步。”
韓熙載坐在他對首,有些微白的頭發,麵容卻並沒有顯現出真實的年齡,世人皆知他身居高位卻品行不端,喜好風月歌舞,卻不知他也有今夜憂心的一麵。“齊王是被毒死的,這幾日還未走露消息。”停下飲口茶,“是不常見的毒,沁骨。”
“沁骨?”李從嘉微低下頭,不自覺緊緊抿住嘴唇,半麵光影映得眼瞳愈發顯出詭異的美感。
“這種毒需要用北方冰寒之地的雪水才能配製而成,極少會在江南一代出現。中毒者立即毒發,死狀極其類似心疾猝死,所以很容易掩人耳目,太子他是下了決心。”
李從嘉長歎一口氣,握著瓷杯的手指輕輕敲擊,低低地吟著什麼,若在平時,韓熙載自會提筆抄錄,金陵城內誰人不曉重光文采,一詞一曲都是人間驚鴻。
可是現下是什麼光景。
吟詩作曲都救不了人命。無論是誰。
韓熙載拿過他手中茶杯,直直盯住那目重瞳,他想看出些什麼,哪怕是驚慌,可是什麼也沒有。“或許過些時候,臣收到的消息就是安定公的噩耗。”
“那便請韓大人記得代為尋找霓裳羽衣舞曲譜。”李從嘉說完並不看他,身子略一傾斜倚在桌邊。
韓熙載不禁有些氣鬱,他便是這樣,日裏夜裏心心念念著那曲子,生死便全由了天。可是人的生死若真的全由天,哪還需要他嘔盡心血譜寫悲歡離散。“安定公竟真的毫無抗爭之意麼?”他輔佐太子七年,視其如子,對太子李弘冀的性子再了解不過,他能殺了皇叔,便敢殺了兄弟。
可是韓熙載不想他為榮華至此。
一個帝位,究竟值不值得賠上這些人命。或許並不隻是人命。
半晌,各自思量。
李從嘉終於開口,“大人明是為了保我,實為保住太子。”
韓熙載並不否認。“他如今是急昏了頭,皇上前月說了要召齊王回來,他便立即動手,明眼人誰能不知,若是安定公再出了事,太子不保,國之將禍。”
李從嘉閉上雙眼,像是累了,緩緩地說,“太子若倒,韓大人必然也會受到牽連,支持我與他抗爭,便可使皇上不至全部遷怒於太子一人。也有了牽製太子野心的把握。”
“若安定公如此想,那臣也無話,隻是老臣輔佐兩代君主,更受皇上之托教習太子七年,如今一朝看他深陷帝位之爭,難免自責,而且,”他頓一頓,看著李從嘉倦怠的神色,“臣知道您和太子本不該……不該是今天這種境況。”
這麼多年,那兩個一同讀書寫字的孩子已經各自封王封侯從此殊途。“安定公,”韓熙載神色鄭重,“可還記得那根琴弦?”
夏夜鳴蟬。
他喚他六弟。長長的碧色袍子,比藍清淺,比青通透,隻那麼淡淡的一抹天水碧,正是微閉雙目彈琴的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