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郡公、鎮國大將軍戚猛心情愉快地跟在內侍省大總管單良身後,穿過了皇城南三門中的左掖門。
依本朝典製而言,這已經是莫大的恩寵。尋常官吏入宮或上朝,通常隻能走東麵的寬仁門。在戚大將軍記憶中,上次由左掖門進宮,還是二十三年前。那年是當今聖上的登基大典,前來觀禮的百官列隊由左掖門魚貫而入,但當時夾在人群之中戰戰兢兢的一幕又如何能與今日的誌得意滿、氣勢逼人相提並論呢!
看到步履蹣跚,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在前麵引路的單良單大公公時,戚猛的自我感覺就更加良好了。他當然不會忘記,十九年前,一個區區從五品的遊擊將軍為了女兒在後宮的前途,上門拜見這位單大公公時,所遭受的盤剝、慢待甚至是屈辱……
直到今日,戚猛都不清楚女兒這些年來在後宮地位的逐步提高與這位單大公公究竟有多大的幹係,或說與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孝敬打點有多大幹係。有時問起女兒,她也從來是說這個的好,誇那個的好。但戚猛清楚,女兒就是這麼個事事與人為善的品格兒。
他私下裏揣摩,女兒能有今日,多半還是她自個兒的能耐。那些金銀珠寶、古玩字畫甚至是俏仆美婢,哪個外戚之家不是整日流水介的往這些皇上跟前的紅人府上送,他們能幫得過來麼?何況,就單大公公那副德行,拿人錢財是肯定的,是否盡心與人辦事就難說得很了。
不過如今他再也不用看這些狗奴才的臉色了,更不用把祖上幾輩人辛辛苦苦攢積起來的家當往這些奴才的狗窩裏搬了。
今日一大早,這位單大公公來府上宣旨時,他在屋裏慢騰騰地穿戴收拾,足足折騰了大半個時辰,以至於夫人進屋來勸他凡事應該留有後路,不能做得太絕。
戚大將軍當著夫人的麵還是從善如流了,但心中卻頗不以為然。以他撲滅為亂七年之久、兵鋒一度席卷江南半壁的“大慈大悲教”之大功,再加女兒如今貴為貴妃,在後宮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戚家門第之盛在將門中實已不輸於熊、尉遲等世家門閥,哪還用在一個內廷老奴跟前留勞什子的後路!
過了左掖門、濯纓橋,迎麵就是乾元正殿。單良卻依然沿輔道行走。戚猛正覺奇怪,前麵的單大公公仿似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側頭道:“常山郡公,今次是在清心殿麵聖。”
戚猛微一點頭,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波瀾起伏。皇上不在議政的乾元殿或禦書房,反而在寢宮之中召見自己,今次聖眷之隆可想而知。想來,由開國郡公晉封為食邑三千、從一品的國公不在話下,而且按律還應出將入相,進封樞密使。不過,對戚大將軍而言,他最想要的卻不是這些,但那也是他最不敢觸及,或者說最不忍觸及的一件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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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殿。
單良已經入內稟報,留下戚猛獨自立於殿外。殿門前兩個手持金瓜的禁衛軍偷偷打量著這位新一代的軍神、所有軍中男兒的驕傲與榜樣,眼裏全是崇拜與尊敬的神色。戚大將軍著意地目不斜視,挺胸凹腹,竭力讓自己顯得不怒自威、神采飛揚,一邊卻暗地裏想象著,這兩名禁衛軍軍士在換值之後會怎樣大吹特吹親睹戚大將軍真容的經曆,而其同袍又會怎樣羨慕得死去活來。
單大公公這時終於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有氣無力地宣著詔:“宣常山郡公戚猛入殿覲見。”
戚猛理了理朝服,垂首步入殿內,耳中立時傳來一陣陰桀的笑聲:“看啊,我們的軍神來了!”
戚大將軍登時打了個冷戰,心中一咯噔,暗想:“怎麼他也在這裏。”
硬著頭皮再往前走了幾步,戚大將軍麵朝一中年男子俯首就拜,口中念叨著:“微臣戚猛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又移動了一下膝蓋,衝著剛才笑聲發出的方向拜道:“給岱王千歲請安。”
那被喚作岱王的男子輕笑了一下,道:“得了,大將軍起來吧。”這聲音讓戚猛不寒而栗,他甚至覺得單大公公說話也要比這位皇帝惟一的同胞兄弟來得陽剛。
戚猛從地上爬了起來,偷眼向皇帝望去,卻隻見這位天下的主宰無精打采地坐在一張臥榻之上,隨隨便便披了件杏黃單衣,眼神渙散,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戚大將軍一眼。
岱王皮笑肉不笑的道:“皇上昨晚多喝了兩杯,現在還有點宿醉未醒。”說罷走上前去,輕輕搖晃了一下皇帝的胳膊,叫道:“皇兄,皇兄。”
“啊!”皇帝驀然警醒,下意識甩開岱王的手,略帶不滿地道:“七符,你這是幹什麼?”岱王苦笑道:“皇上宣戚大將軍覲見,人家頭都叩了,皇上卻還在神遊方外呢。”
皇帝“喔”了一聲,茫然望向戚猛,道:“愛卿是何時進來的?”岱王“噗哧”一聲又笑了起來,惹得單良在一旁也掩嘴偷笑,隻有戚猛立在中間連大氣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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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小黃門打水進來伺候,皇帝洗了把臉,方才籲出一口濁氣,終於顯出了一點精神。他讓單良端了張圓凳給戚猛,戚猛千恩萬謝才坐了下來。皇帝又喝了一盞濃茶,才慢悠悠地道:“愛卿不給朕講講破賊的戰事?”
“是。”戚猛站起身來,道:“臣領軍出征後,一度故意向賊軍示弱,令賊軍輕易取得樂州、檀州等數城,賊寇孫天罡親率賊軍精銳渡過九百裏天青湖,占據了漢州。”說到此處,岱王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冷哼了一聲,似有譏諷之意。
戚猛隻當作沒有聽見,硬著頭皮繼續稟道:“賊軍連捷之下,對我軍生出輕視之心。七月初七,賊軍僅遣一萬餘人進襲黃州。我軍在小陽山設伏,重創賊軍前鋒,隨後對賊軍主力迎頭痛擊,斬首八千。餘賊逃回漢州,我軍追擊而至,將渡過天青湖的賊軍悉數堵在在漢州城中。賊軍以堅城自守十日。七月二十二,臣與早在賊軍中布下的內應裏應外合,攻破漢州城,盡殲賊軍四萬精銳,賊寇孫天罡帶殘眾落荒遁入天青湖。臣命坐鎮昌州的犬子戚彝分兵十二路反攻樂州、檀州、定州、晟州、原州、少州、亨州、紀州、潞州、曾州、庸州等諸州,陸續收複失地,同時斷了賊寇後路。七月二十六,我軍三路水師會師天青湖,微臣親自主持實施圍剿,終於全殲殘賊,臣在龜山手刃賊寇孫天罡。目前僅有賊軍老巢越州尚有少數餘賊正被官軍追剿,但喪家之犬已不足為懼,陛下天威之下,悉數平定也是指日可待。”
這些戰報皇帝早已看過,但此時卻依然聽得驚心動魄,怔怔地發了會呆,方才道:“邪教之亂曆時七年,令百萬生靈塗炭。七年間,朕曾六次點將進剿,結果賊軍是越剿越多,匪患居然席卷江南半壁,差點就快打到京都了,甚至有的大臣都開始打主意要勸朕遷都避難了。滿朝文武食君之祿,每日閭閻撲地、鍾鳴鼎食。到了為君分憂之時,卻隻得愛卿而已啊!”又感慨了一番,才向戚猛擺擺手:“坐下說話吧。”
岱王此時插話道:“大將軍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賞他?”語氣曖mei,話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似諷刺、似嫉妒,又似不那麼心甘情願。
皇帝沉默著,並未發話。戚猛已大汗淋漓,慌忙叩首於地,泣道:“撲滅賊患全乃陛下聖威浩蕩,將士方三軍用命,死而後已。微臣何功之有,又何求封賞?請陛下勿以為念,隻多多賞賜各軍將士,使之受沐天恩。”
岱王在一旁嘿然笑道:“大將軍如此大功卻不求封賞,真是虛偽之極啊……”。
“七符!”皇帝嗬斥道:“放肆!”頓了一頓,才字斟句酌道:“自西漢有外戚之禍後,曆代鑒之。但本朝向來待外戚甚厚,其間有文武才諝,皆擢而用之;怙勢犯法,繩以重刑,亦不少貸。但祖宗典製,外戚卻不得出任侍從官及宰執。太祖開國之初,國舅武德公範伯燾隨太祖南征北戰,掃平六合,太祖許為本朝第一功臣。四海鼎定之後,朝中有大臣推舉授範武德公以樞密使之職,執掌天下兵馬大權。但禦史中丞黃溫諫道:‘伯燾之忠,朝中皆知。然恐陛下百年之後,一失其馭,猶有肺附之變。’太祖深以為然,範武德公終以太尉致仕。是以,自太祖以降,太宗、武宗、仁宗、孝宗及先帝五朝以來,外戚從未撓法而幹政。法度之嚴,體統之正,杜絕外家幹政之患,實為朕之表率。”
皇帝一口氣說了許多,頗覺口幹舌燥,又飲了一盞香茶,方續道:“愛卿功在社稷,堪為國家棟梁。但以祖宗典製,朕實不能授愛卿樞密使之職,望愛卿體諒。”戚猛隻敢跪地叩首不已,額上已然見血。
“平身吧。”皇帝溫言道:“朕明日即擬旨頒告天下,進封愛卿為晁國公、驃騎大將軍、加司徒。封愛卿長子戚彝為世子,權知越州事。望愛卿敦促世子加緊剿滅邪教殘賊。有功將領也各有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