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讓我們聊些別的

她被天揚的電話吵醒。她在窗簾罩著的昏暗裏看著手機屏幕閃著閃著便暗了,於是幹脆轉了個身,卻也無法再睡,隻好在空調的嗡嗡聲裏睜著眼睛。然而沒有什麼可想的,這兩個月來,安眠藥除了毀掉了她的白晝,還順帶毀了她的夢境,她再沒有做過夢,就連曾經壓頂的絕望感都蕩然無存。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她那些久未見麵的朋友從昨晚到今天大概都在談論這樁事。大澍昨晚獲了個重要的大獎,連她這樣已經差不多斷了與外界通路的人都在第一時間獲知這個消息,可見豐厚的獎金及隨之帶來的聲名足以讓其他心懷叵測的同行們心碎。他是天揚多年的朋友,也是他常年合作的作者,所以她知道天揚想在電話裏說什麼。然而他憑什麼就那麼確定她沒有心碎的感覺。

我有麼。她問自己。

電話又急促地響了兩次。這段時間裏他發來的短消息裏帶著越來越多的驚歎號,如一個個在頭頂炸響的雷,她連這些都漸漸習慣了。上個月他們在樓下的咖啡館喝過最後一次酒,但是他們可交談的話題越來越少,於是隻好枯坐著,靜默。窗外走過去的人有時會扭過頭來往裏麵望望,而他們坐在明亮的地方,隻有玻璃裏自己的反光,以及時光從耳邊飛逝的聲音,嗖嗖,嗖嗖。

“你得找到一個好故事。”他突然揮揮手,大聲說。把吧台後麵正在看報紙的露露驚得抬起頭來,掃過他們一眼。

她沒有吱聲,這句話她聽了足有十年。最初他還常常在之後加上一句,如果你有了一個好故事,那下一本書你就能賣上十萬。他這麼說的時候曾有過發自內心的驕傲,眼裏也有動人的光芒。而現在無所謂了,賣上十萬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先於她功成名就,他白色寶馬車兩側的擦痕已經因為上了年歲而生鏽了。這句話如今說來再沒有激勵她的意思,隻不過是他的口頭禪。別人給了他好的故事,他從中獲益,大賺一票,之後就成了炫耀的資本。他與那些剛剛開始冒頭的年輕作者們喝酒,也總是用這句話做開場白。他學會了控製談話的節奏,知道什麼時候該停頓,什麼時候該拔高聲音。未諳世事又野心勃勃的追隨者的目光是他所需要的,她向來對此嗤之以鼻,在他麵前也從不掩飾,他們為此爭執不休,到現在她依然覺得誰都沒有贏過誰。

“可是。”她從沒能把話說完,就會被他打斷。

“每個好作家都在挖空心思找一個好故事。你知道什麼叫好故事麼?”他看著她。他年紀大了,酒量差得沒邊,很快就喝多了,“你告訴我一個你喜歡的故事。”

她有些發慌,右手不自覺地撕左手食指上的一根肉刺。他每次都問她相同的問題,然後立刻就忘得幹幹淨淨。可能是因為他每次都會喝多,如他自己所說,過度的酒精毀了他曾經的好記性。但她覺得更重要的是,他不再對任何回答感興趣,他對整個世界興趣全無。或許他過去曾是個獵手,但他的獵物反而消磨了他的意誌。他如今的興致勃勃都是假象。

“一個幹淨明亮的地方。”她小聲說。

“海明威?”他瞪大眼睛望著她,繼而搖搖頭說,“你可不能跟他比,沒有人能跟他比。”他真的醉了,開始顛三倒四地說話,“你寫的那些故事永遠隻能打動一小部分的人,那些女人,她們都是與你一樣的弱者。你知道那些偉大的作家是怎麼樣的麼?海明威,他能打動所有人,男人,女人,像我這樣的人。”

“像你這樣的人?你以為這個世界上你這樣的人是絕大多數的存在?”

“這不是我該思考的問題,你是作家,可是你對他人漠不關心。”

“你不該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不。是你的世界太小,你從來沒有真正的悲憫。”

“悲憫?我隻是不關心地溝油。”

“那你關心什麼?”

“人,人本身的樣子,人的心。”

“人。日常生活。哼哼。”

他的冷笑再次激怒了她,她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他擺擺手,把臉垂落在陰影裏。其實她早就放棄了與他的爭辯。她也曾為了他這樣的話拍過桌子,摔過酒杯,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巴掌就要扇在他的臉上。有幾回她因此而忍不住坐在他的對麵嗚咽起來,他有些詫異,他對於絕望的情緒全無理解,卻也勉為其難地說了幾句溫柔的話,因此她又立刻原諒了他。而奇怪的是,不管世界如何真正日新月異地變幻,他們的交談永遠是這些內容,他們因為相同反複的東西憤怒,傷感。多年來,他們誰都沒有願意往前進一步或者往後退一步。不過她早就發現她憋了一口氣,而她那顆並不顯山露水的好勝心對抗著的永遠是虛無,這讓她毫無勝算可言。

他倆之間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他掐滅一個煙頭,她又點起一根來。旁邊隔了幾張桌子的地方還坐著一對客人,另外一對男女,他們也沒有說話。女人專心吃著麵前一盆因為放了太長時間而開始淌水的色拉,男人沒有點食物,他無疑有些無所事事,卻也沒顯出不耐煩的模樣,不時望著窗外,或者仔細研讀黑板上每道食物的名字。

“他們一定結婚很久了。”她湊過去輕聲對他說。

“什麼?”他抬起眼來望著她,她重複了一遍,他又扭頭望望他們。他動作幅度很大,椅子嘎吱響了一聲,她擔心他們會聽到,而他們顯然對自身之外的一切包括彼此都絲毫不感興趣。

“戀愛中的人或者不夠熟悉的人都是害怕沉默的,他們不得不用語言去填滿所有的空檔。著急袒露自己,惟恐對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是麼?”

“哦。”他沒有回應,喝完杯子裏最後一點化在冰塊裏的威士忌,起身買單。她也抓起衣服跟在他身後。酒精使他一隻腳踏進了夢裏,但就他的年紀來說,他看起來還不錯。多年來他保持克製的生活,除了喝酒之外,一切都算得上清斂。好勝心使他就連本性的欲望都想征服。他曾經非常強壯,現在瘦削下來,卻依然能夠從襯衫妥帖的形狀揣測肩膀有力流暢的線條。很多個這樣的夜晚,她陪他站在門口的馬路上喊車,常常不是那麼容易喊到車,他們不得不一起站一會兒。她心裏總是猶豫要不要請他上樓去喝杯茶,她的家隻不過隔開半條馬路而已,有幾回她確實已經事先打掃過房間,並且試圖用他的目光來審視這間房間。她不確定他是否也有同樣的猶豫,盡管她注意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局促,以及他襯衫皺褶的細微變化。不過他倆因為各自不同方式的驕傲感而從未真正開過口。

而此刻這些心理活動早就蕩然無存,不完全是因為她正在走向那個衰老的加速點。她有些擔心絕經期會提早到來,性仍然在折磨著她,但是時間早就消磨了她對他的幻想。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還能一起坐在幹淨明亮的地方喝一杯夜酒。

昨晚在知道自己麵對文檔無以為繼以後,她獨自去樓下的咖啡館喝了杯酒。時間有些晚,臨近打烊,裏麵隻有兩個在溫習作業的大學生。兩個月前,連這兒都開始禁煙,於是她坐在門口的露天座裏。桌子上放著疊之前客人留下來的報紙,她隨手翻翻就看到了大澍的那則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