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堆上坐著個老太婆,老太婆手裏抓著一隻老鼠。
男孩不太確定,眼前這一幕是不是幻覺。自從昨天下午,上次進食48小時以後,他眼裏就老是浮現出稀奇古怪的東西。
風,依然很大,黑海灘吹起的風不止寒冷,還能穿透肌骨,帶給人地獄般的陰森感。除此外霧氣彌漫,到處似都暗藏危機。岩石象猛獸,枯樹似怪蛇,影影綽綽仿佛隨時會從霧氣後撲出。灰暗,淒涼,詭譎,就是這幅場景的全部元素。
老太婆忽然笑了,露出三顆黃牙,舉起老鼠湊到嘴邊。
男孩不由自主的走過去,雙眼盯著老鼠,“咕嘟”咽下一大口唾沫。
多肥啊,皮毛油亮,如果吞下這麼一大塊新鮮厚實的肉塊,起碼能熬過五天!
“嘿嘿……”老太婆把老鼠遞向男孩。
“餓嗎?”她問。
男孩目光移動,盯住她伸出的那隻手。
那隻骨瘦嶙峋的手,如同一段燒焦的木柴,唯獨肩膀還象人體,撐出破衣洞呈肉紅色。這令男孩想到十幾天前遇到的一株植物,一棵即將枯萎,猶帶生機的淡紅小野花。在時下算是極其罕見的美食,他一把塞進嘴裏。事後卻很後悔,好象吃掉的是一個同類活下去的希望。
“要不要啊?吃啊!”老太婆不耐煩了。
男孩忍住食欲,吞下最後一口饞涎,隨即解下外衣,搭在老太婆頸旁,當作遮風的披肩。
他沒有“要”,反而“給”,老太婆不勝驚愕。
“你是誰?”
“得得得得……”
“你叫什麼名字?”
“得得得…….”
“你叫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
寒風裏,男孩抖得厲害,嘴裏隻會發出“得得”的聲音。老太婆睜大雙眼端詳他,說:“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類,或許有資格加入迦摩洛異人修會,把手給我!”猛地抓住男孩手腕,在他左掌裏畫了個古怪符號:被黑十字刺破的圓圈。
“給你異人紋章,帶紋章往西走……”
男孩拚命抽回胳膊,被老太婆的舉動嚇壞了。他認定碰見的是個瘋子,而且力氣不小,發起瘋來足以致人於死地。
“喏,拿著,你的紋章。”老太婆伸手入懷,手裏那隻老鼠不見了,也許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老太婆額角垂下一顆肉瘤,微微顫抖著,正象呼之欲活的小動物。男孩一邊搖頭,一邊後退。
“拿去呀!異人紋章,能救你性命的寶貝,拿去啊!”
男孩驚恐萬狀,撒腿就跑。
老太婆兩眼血紅,懊惱的大叫:“真是個怪物,吃的不要,活命機會也不要,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家夥!”
男孩跑了起碼兩公裏,累極了,撲到在泥地裏。
他已跑出海灘,進入陰暗的山岬。左邊是峭壁,右邊是枯林,中間是爛糊糊看不到盡頭的泥堆,姑且可稱之為“路”。一架石梁立在路旁,不知是什麼建築的殘存部分,上麵掛著半截男人的屍體。
風更大了,屍體左右搖擺,碰著石頭啪啪作響。男孩抬起頭來,靜靜的凝望著。
他不怕死人,隻怕活人。
不一會兒,天上飛來許多雙頭烏鴉,體高近半米,翼展超過三尺,全是因輻射而變異的物種。它們猛啄殘屍,撕下肉條,相互爭搶打鬥,甚至同體的兩個鳥頭也會變成殊死的敵手。屍體就那樣被拉來扯去,在喧囂中不停打轉,好象舞會上被眾多舞伴熱情圍擁的幸運兒。
男孩注視這場“死亡之舞”,覺得死人裂開的嘴好象在笑,透著老太婆說“要不要,拿去吧”的陰險味。
果然沒過多久,烏鴉紛紛墜地,撲騰著死光了。顯而易見,屍體受汙非常嚴重,充滿放射性毒素,即使象雙頭鴉這類適應性極強的生物,也無法消受這份慷慨的“饋贈”。
男孩站起身,走到石梁下,向屍體和死鳥行注目禮。
“白送的午餐吃不得”,死鳥無聲的告誡。
“微笑背後暗藏陷阱”,屍體默默的教導。
它們都是他的“老師”。
男孩悉心領會,對失去“肥老鼠”僅存的一絲遺憾消除了,牢牢記下這幾條生存經驗。在暗無天日的歲月裏,他經常向死屍討取教訓,以免自己落得相同的下場。
天空響起悶雷,打斷了他的思緒。夜雨將至,必須盡快找到藏身之所。他拔步飛奔,轉入山坳深處,那裏有很多狹小山洞。果然跑過山坡望見一個,正歡喜間,腳下忽地一絆,踢到長條形的物事。他低頭察看,一根金屬長棍埋在爛泥裏,相距兩米有架蓋著油布的木推車,上麵鼓鼓囊囊的,剛才是車把絆到了他的腳趾。
“離遠點!不然我轟爛你腦袋!”
車邊傳來嘶吼聲,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抱著一枝短柄來複槍,緊張的瞪著男孩。“滾開,你這個狗雜種,離我的車子遠些!”他又喊。
顯然,他就是車主,正準備全力保護財產。可他實在太老太虛弱了,半癱半坐背靠石壁,哆嗦著手都抬不起,更別提扣動扳機。山洞近在咫尺,車子推不進去,任何經過的人都能輕易奪走,這窘況令車主絕望到極點。
男孩一聲不吭,拿過那枝槍,把老頭的右臂放在自己肩上,扶他慢慢走進山洞。老頭失掉武器態度馬上變了,一個勁兒的嗚咽求饒,口裏的“狗雜種”變成了“好先生”。
“先生,我的好先生,求求你,不要吃掉我。我的車子和車上的東西都歸你……車上有黃油,咖啡,奶酪,麵包,整袋豬肉火腿,幹電池,汽油,鋁壺,還有兩條香煙…….饒了我吧,別吃我啊,全部家當都給你!”
男孩不吭聲,扶他坐好,再去推那輛車子。這項工作相當艱苦,他摔了幾交才把車子推過洞沿。外麵霹靂震響,大雨緊跟著瓢潑而下。
休息良久,男孩在車上摸到火柴和食品袋,拾揀幹樹枝生起篝火,用鋁壺煮了點巧克力。當熱氣騰騰的飲料端到麵前時,老頭才明白怎麼回事。
“你,不想殺我?”
男孩搖了搖頭,鋁壺交到老頭手裏,
“一車好東西,你不想要麼?”
男孩鄭重的搖頭。
老頭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伸脖子喝下半壺巧克力汁,精力很快回複了。這才仔細端詳男孩的模樣,看到他麵黃肌瘦象個瘦猴,不禁心生惻隱,拿塊麵包掰下半邊,扔過去說:“你吃啊!”
男孩沒有接受,爬向山洞底部的小水溝,從裏麵撈起青苔和小泥鰍來吃。深山洞穴裏的動植物汙染較小,可以用來充饑,這也是他長期流浪生涯中學來的求生之道。隻聽一陣咀嚼聲,好象餓極的小狗在啃沒肉的骨頭。
老頭知道他為何拒絕自己的好意。這年頭,誰敢相信別人的好意?握住對方示好的手,沒準就會挨一刀子;接過人家遞來的好處,隻怕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五髒六腑。想到這兒,他重新抱緊槍支,隔男孩幾米遠坐下。距離產生信任感,兩人都放下心來,沉寂突然打破了。
“我叫波洛克.皮德,你呢?”
男孩不說話,老頭打開話匣子。
“你是外國人吧,亞洲長相,大概不懂英語。”
顯然男孩懂英語,聽見“外國人,亞洲”這兩個詞。他歪了歪頭,露出青少年特有的求知神色。
“聽得懂呢,隻是不曉得外國人指什麼?”
男孩點點頭。
“唉,可憐的孩子,沒有國家概念,還以為世界本來就是這個狗屎樣。我告訴你吧,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存在著很多國家,亞洲的,歐洲的,美洲的,黑人,白人,亞洲人,人口多得不得了。一座座城市連著農田,整潔的街道,飯館飄出奶油香,酒吧裏有漂亮小妞跳脫衣舞,多麼美好啊,可是……”他長歎口氣,“可是現在,我隻能在夢裏見到那些美景了。”感觸尤深,他取出一瓶烈性葡萄酒,喝了兩口眼圈微紅,轉頭問道,“小孩,你多大了?”
男孩伸開十根手指,又豎起三根,四根,五根,十三四五歲,他拿不準。
“十幾歲啊,核戰爆發前,我也差不多是這年紀。”波洛克遙望洞外夜空,追憶那逝去的歲月,“2046年我十八歲,入伍後派到堪薩斯的安德爾森末日基地。末日基地,你懂嗎?把整座山掏空,裝入各種物資,以便應付可能發生的滅頂之災。例如隕石撞擊地球啊,氣候巨變啊,超級病毒流行啊,當然包括核戰爭爆發…….包括核戰爭爆發……基地資料有許多內容,每個新兵都必須背熟,防備核戰爭是資料末尾的一條。我那時患有輕度健忘症,背了好多遍才背了下來,興奮的大叫‘核戰爭,我全記住啦,還有核戰爭!’結果第二天核戰爭就爆發了,命運的安排啊,還真他媽的很有戲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