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世界多麼小,蘇西感喟,就在這間醫務所裏,她的大哥與一男一女攘成三角關係。

那個秀麗的接待員殷小姐如常出來替蘇西登記,神情有點恍惚,比往日沉默。

司徒醫生看到蘇西,一怔,“看護沒通知你今日約會取消?”

蘇西搖頭,“沒有。”

“真對不起,蘇小姐,今日我有事。”

“沒問題,我改天再來。”

他吩咐助手:“加添一節時間給蘇小姐,不另收費。”

蘇西從未見過年輕溫文的他神情如此緊張。

蘇西到衛生間去了一趟,不過三五分鍾,出來的時候,發覺候診室空無一人。

她聽到司徒醫生的房間傳出爭吵之聲。

接著,是家具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於的好事!”另一人說:“我已經說清楚,我倆再也沒有瓜葛。”

蘇西深深悲哀,關係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快快結束,還待何時?

她已經推開醫務所大門,預備離去,忽然之間,聽到一聲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欲聾的尖叫聲持續良久,一聲接一聲,跟著,有人推開了門,跌撞地衝出來,此人正是司徒偉文醫生。

他一臉恐懼,瞪大雙眼,像是不置信事情會潰爛到這種地步。

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開頭,蘇西還不知發生了什麼,然後,刹那間,蘇西看到鮮血自他小腹湧出。

司徒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蘇西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勇氣,她立刻撥緊急電話通知派出所。

蘇西接著走進司徒醫生的房間去,看到她大哥蘇進呆若木雞般站著不動。

蘇西四肢這時像風中落葉般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吟:“此事……不名譽……影響大……快走。”

一言提醒蘇西,她頓足道:“還不快走!”

蘇進抬頭,看見妹妹,也不及細想。何以她會在這裏出現,聽見走字,便拔足飛奔。

這時,警察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司徒尚有知覺,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錯手的意外。

“我與女友爭吵,一時氣憤,自殺盟誌。”

警察狐疑地看著蘇西,“你是誰。”

蘇西立刻答:“我是司徒醫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自衛生間出來,已經如此。”聲音與雙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護理人員抬出去,門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蘇西的地址與電話號碼。

再一次回到太陽底下,蘇西的胃部痙攣,忽然之間,伏在電燈住上,嘔吐起來。

路人紛紛走避,有一兩個還掩著臉。

你看,尚未遭災劫,世人已經唾棄,做人能不小心。

蘇西回到家,平躺著,絞緊的胃才慢慢鬆開來,不過,一顆心仍然跳到喉頭上,全身的不隨意肌全部異常活動。

她不住呻吟。

電話響了。

“蘇小姐,”是郭偵探,“真湊巧,你也在現場。”

蘇西隻得說一個是字。

“我已拍下蘇進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謝謝你。”

小郭忽然歎口氣,“蘇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請直說不妨。”

“蘇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說得有理。”

小郭輕輕放下電話。

蘇西捧著頭深深歎口氣。

傍晚,有人按鈴,門外昏暗,蘇西一時沒把訪客認出來。

“誰?”

“我姓殷。”

“啊,殷小姐,請進來。”

她仍然穿著上午那套衣服,樣子憔悴。

蘇西忙問:“司徒怎麼樣?”

“沒有生命危險。”

蘇西鬆口氣,放下一塊大石;

“他叫我來向你道謝。”

“不要客氣。”

“待他康複,我們決定移民他鄉,從頭開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淚來,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想必會終身擔驚受怕:他可會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蘇西忽然間:“殷小姐,你芳名叫什麼?”

“我叫殷紅。”

啊,叫那樣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從來不會替孩子取個別致或與眾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惡神靈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絲不放心。

蘇西一再向她保證:“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殷紅靜靜離去。

第二天,報紙一角,有段小小新聞,事不關己的人根本不會注意。

大都會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不尋常的慘事發生,此類意外微不足道。

蘇西的心始終忐忑,原來保守秘密是那樣辛苦的重擔,始料未及。

母親決定與鄭先生結伴乘輪船遊東南亞,到達合裏,上岸玩一個星期。然後轉飛機返來。

蘇西真正為他們高興。

她也想鄭先生知道她對他絕對沒有反感,看到他,會嬌悄地稱讚:“中年人穿深色西裝最好看”之類,使他高興。

家裏隻剩蘇西一人。

送船回來,還沒掏出鎖匙,大門邊忽然閃出黑影。

蘇西嚇一跳,本能地退後兩步,瞪著那個人。

這是誰?

臉容枯槁,瘦削得仙風道骨,伸出來的手不住顫抖。

電光石火之間,蘇西喊出來:“蘇進!”

平素的囂張、跋扈、驕傲、自大……全部丟到爪哇國,今日的他似一個晚期癌症病人。

蘇西仍懷著一絲警惕,“你怎麼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蘇西怕他口袋裏還藏著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麼?”

“我的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多心。”

蘇進點頭,“沒想到你會如此寬容,是我看錯了你。”

終於承認狗眼看人低。

蘇西仍與他維持距離,溫和他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麼,我聽不懂。”

蘇進自顧自說下去:“原本你可以攤開來講,分掉我的遺產。”

蘇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補充:“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

蘇進又頷首:“說得好,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畢竟有限。”

蘇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車這一類滿街都是、人人都有的東西。”

“蘇西,我欠你。”

蘇西輕輕說:“兄弟姐妹,誰也不欠誰。”

他轉身走了。

蘇西連忙開門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發上,無故落淚。

錢可以買到什麼呢,床鋪被褥,兩斤豬肉,幾件新衣,她童年與少年的歡樂都被歧見葬送掉,永遠無法挽回。

朱啟東醫生找她。

“你在什麼地方?”

“醫院。”

蘇西駭笑,“一直沒回家?”

“有突發事件,走不開。”

“什麼時候有空?總也得放你們回家吃頓飯洗個澡吧。”

“一下班我就來你處。”

下午,他來了,站在門口不願進來。

他用手揉著雙眼,渾身發散著醫院獨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怎麼了?”蘇西知道有蹊蹺。

“我很累……病人不治。”

蘇西啊一聲,“可憐的朱啟東。”

“情緒欠佳,我還是回家的好。”

蘇西拉住他的手。

“我這裏歡迎你。”

兩個年輕人擁抱片刻。

蘇西問:“好過一點沒有。”

他筋疲力盡地苦笑,“有一杯熱可可更好。”

“我立刻幫你做。”

蘇西捧著一大杯熱飲出來,他已靠著沙發睡著,實在太勞累了,精魂與肉體分家。

蘇西替他蓋上張薄毯子。

朱啟東是個好人,但是好人卻未必是個好伴。

他整個人已經奉獻給研究工作,醫院手術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絲精力都被病人榨取得幹幹淨淨,作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時時躺在沙發上的軀殼。

蘇西是個聰明人,所以她的功課與工作成績都平平,因為她知道,做得好過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認識朱啟東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會十分枯燥。

蘇西歎口氣。

這時,他外套口袋裏的傳呼機又響起來。

蘇西開始討厭這件裝備,她把它自朱啟東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關掉。

一室皆靜,朱啟東可以好好睡一覺。

蘇西拿起一本小說,獨自讀了起來。

這真是世上最奇異的約會,二人共處一室,一個看書,另一個睡覺,沒有音樂,沒有對白。

以後,恐怕還有很多這樣共度周未的機會。

電話鈴響,蘇西連忙拎起聽筒。

“蘇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師,有要緊事?”

她聲音十分嚴肅,“你馬上到大宅來一趟,有個特別會議需你出席。”

東窗事發了。

雷律師收風也真快,沒有什麼事瞞得過她的法眼。

蘇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啟東。

她大可以放心去開會,朱君在八小時內無論如何不會醒來。

她換上一套整齊的衣飾出門。

隻花了二十五分鍾便抵達目的地,大宅的老傭人替她開門。

蘇西感喟,少年時她來過這裏見父親,永遠挺胸直行,目不斜視,因為一不留神便會看到白眼。

今日又來了。

那隻法蘭西座地鉈鍾仍然放在老位置,每過一刻鍾便會當當敲響報告時辰。

客廳中那盞大水晶燈永遠擦得精光燦爛,纓絡閃著驕傲的虹彩。

這裏叫大宅,蘇西與母親住的地方叫公館,或是簡稱那邊。

他們都在父親的書房裏。

雷律師出來說:“蘇西,進來。”

一家人齊集。

蘇西的眼光尋找蘇進,隻見他背著所有人麵壁獨坐一個角落。

他的母親麵如死灰。

他兩個妹妹不發一言,一副蒙羞的樣子。

雷家振律師說:“我們現在與朱立生先生通話。”

朱立生?他在什麼地方?

雷家振按下電話揚聲器。

那一頭傳來宏厚的男聲,語氣卻不失婉轉,他這樣說:“我已看過報告。”

蘇西覺得朱氏父子聲音相當像。

雷律師說:“那麼,朱先生,請給我們一個裁決。”

那個朱先生有點尷尬,“好友竟給我一個如此沉重的任務。”

雷律師催他:“你請說。”

朱立生輕輕說:“一個成年人,有權選擇他的伴侶。”

這當然是在說蘇進。

“可是,當伴侶變心,他應采取平和合理的態度,傷害他人身體,於理於法都不合。”

書房內,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對方不予起訴,警方又缺乏證據,蘇進才免去牢獄之災,不過,肯定已喪失遺產繼承權,他那一份,當由三位妹妹分享。”

雷律師抬起頭來,“各位有什麼異議?”

一片沉默。

朱立生忽然說:“案中有一位重要證人,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我想,你們應該向她道謝。”

蘇西一聽,連忙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

真沒料到自己演技如此到家。

“墮落並無定義,可是蘇進應該明白,糾纏、恫嚇、威逼,最後傷害他人,確是犯罪行為,”說到這裏,停了一停,“我已經講完。”

雷律師說:“謝謝你,朱先生。”

朱立生掛上電話,談話中止。

蘇進一言不發地走出書房。

事情是如何揭發的呢?

司徒不說,蘇西也不說,蘇進當然更不會說。

雷律師像是看穿了蘇西的思想,她輕輕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蘇西雙手一震,手袋差點落到地上。

小時候同班同學考試作弊,被老師當場捉到,那古肅的老師自牙齒縫中迸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兩句話來,十分震撼。

雷律師站起來,“散會。”

蘇西想跟著離去。

忽然聽見有人說:“諸留步,我準備了茶點。”

叫誰留步?

不會是蘇西吧,一定是叫雷律師。

蘇西自顧自向前走。

可是她又聽得同一個聲音說:“蘇西,茶點準備好了,請賞麵。”

蘇西不相信雙耳,緩緩轉過頭來。

一點不錯,說話的正是李福晉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