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為妾,即十分墮落。”
蘇西不語。
她母親苦笑,“去,去選購歐洲跑車。”
她站起來,身段高挑,同蘇西一個式樣。
“我約了人打橋牌,晚上不回來吃飯。”
“你不想知我得到多少?”
“一切都是你應得的,你也是他的女兒。”
她出去了。
蘇西知道母親想藉故靜一靜,今天這件事勾起大多回憶,她一定感慨萬千。
累了一天,在雷律師處喝的香擯又冒起泡來,蘇西躺到長沙發上去,不消片刻,已經熟睡。
也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
因為擔心,也與心理醫生談過夢境。
開始的時候,夢見她自己走進一個客廳。
蘇進蘇近與蘇周都已經坐在那裏,這不稀奇,可是突兀的是,他們是成人,她卻還是小孩。
她尷尬地站在一個角落,不知道為什麼來,也不知道需見什麼人。
忽然聽見蘇近與蘇周咕咕笑。
當然是笑蘇西。
蘇西本來不叫蘇西,父親叫她蘇迪(內“西”),一樣有一隻撐艇,隻是少了一點。
母親在填寫出身證明文件的時候,沉默地、固執地隻寫了一個西字。
自此以後,連名字也成了笑柄。
蘇近與蘇周是那樣喜歡取笑人,事實上,她們的嘴至今尚在原來位置上而沒有笑歪,堪稱奇跡。
蘇西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不久她會醒來,可是仍然難堪羞愧到極點,夢與現實何其接近。
隻聽得蘇近笑道:“渾身都是毛,簡直似隻動物。”
夢中,她們每次取笑諷刺揶揄的題目都不一樣,內容卻保證一般精彩。
“你看她那頭發眉毛,簡直黏在一起,手手腳腳黑墨墨,一看仔細,也是汗毛,哈哈哈,是個毛孩。”
無論她們說什麼,蘇西總是開不了口,承受著無限屈辱。
她試過在夢中掙紮張嘴,可是隻能發出啞啞之聲,似隻烏鴉,急得她熱淚直流,於是引起更多恥笑。
心理醫生同她說:“你已經長大,不必理會出身,鼓起勇氣,開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麼關係,你一旦耿耿於懷,自卑不已,這噩夢終日會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蘇西歎一口氣,正想自夢中走出來,忽然之間,她看到自己的手腳身體迅速長大拔高,在數秒鍾內變成一個大人模樣。
噫,蘇西不再是七歲,蘇西已是二十三歲。
接著,她呀地一聲,發覺會得開口說話。
她指著蘇近,“你!”
蘇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她,這是誰、什麼時候進來、怎麼會得站在門角。
“哎呀,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我叫蘇西,”她一字一字說出來,“蘇──西。”
她踏前一步,握著拳頭。
蘇近與蘇周害怕了,姐妹摟作一團。
蘇西甚有快感,想揮舞拳頭,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鈴聲大作,甚為吵耳。
刹那間,她醒了。
哎呀,這是一個好夢,她真不願醒來。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醫生。
司徒是個英俊溫柔的年輕人,現代譯夢人,而且會替客戶堅守秘密。
他聽完蘇西敘說,想一想,“你已得到釋放,不再自卑。”
蘇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過,一個真正不介懷的自由人,不會做這種夢。”
“這個我也懂,從今以後,輪到他們夢見我揮舞著拳頭分掉他們四分之一財產。”
司徒耐心他說:“不,也不是那樣。”
蘇西靜下來,“應該如何?”
“應該心胸裏完全沒有那一家人,你才會得到真正釋放。”
蘇西釋然,“這是至高境界,明鏡本非台,向來無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會永遠記得他們。”
“那麼,你心中永遠有創傷。”
蘇西承認,“可是,每個人心中都有傷疤,人生怎會十全十美。”
“說得很好,有沒有想過遺產怎麼樣用?”
“我不懂投資,也不會做生意,我想,會慢慢使用利息。”
“已經可以令你舒服地過一生。”
同一天,雷律師找她:“你得見見朱立生。”
“誰?”
“請勿掉以輕心,這朱立生與我同樣是你的品格評選人。”
“我可不知家父有這位老友。”
“你一向知得很少。”
這是真的,她從未踏進過大宅的門,過年過節,父親隻來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個有特權的客人,一次,約七八歲模樣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說:“謝謝你來看我們。”她記得父親笑了。
又有一次,他帶來一個朋友,送蘇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遊記人物玩偶,蘇西珍藏至今。
蘇西懂事的時候,父母已經分開,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當好,房子、車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
中學畢業,替成績不是上佳的蘇西找了幾間小大學,蘇西挑美國加州是因為當時一個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學,結果到了彼邦,兩人隻見過三次麵。
蘇西並沒有讀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邊永遠看不起她,但是她卻沒因此患出人頭地及揚眉吐氣情意結。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價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對她刮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轉移的事實。
畢業時,父母同來參加她的畢業禮,那幀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這裏,雷律師打斷她的恩緒:“明日下午六時,你到美國會所德薩斯廳見他。”
“遵命。”
父親病發的一段時期,她應召去看過他,蘇進他們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監視,毫不避嫌。
蘇西認為他們欺侮病人,十分憤怒。
可是她其實並不認識病中的父親,他從來都是個陌生人。
與一般病人不同,他並沒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樣穿西裝在書房中工作。
每次見到蘇西,總是很寬欣。
“你來了。”他說。
除此之外,沒別的話。
有時也說:“來,替我把這份資料儲入電腦。”
通常,那個監視人會露出極度不安的神情來,像一隻貓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樣。
漸漸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裝與襯衫越來越大,似隻空洞的殼子。
然後,他進了醫院。
晚上六時,德薩斯廳。
一走進去,便看到一大瓶黃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領班說出她約的人,恃者連忙帶她到一張空桌坐下。
蘇西想喝酒,可是太陽還未下山。
她聽人說過,日落之前喝酒,是墮落行為。
蘇西嗤一聲笑出來。
她不知身後已經站著一個年輕人,津津有味看著她。
等到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才轉過頭來。
她十分訝異,這不可能是朱立生,這人不過三十,不不,甚至不超過二十六歲。
果然,他伸出手來,一邊說:“家父有事臨時趕往新加坡,他失約了,叫我來招呼。蘇小姐,我叫朱啟東。”
蘇西反客為主,“你好,請坐。”
“家父說抱歉,改天再請蘇小姐。”
因本來見的是他父親,蘇西不禁老氣橫秋、視朱啟東為晚輩,順口問道:“讀書還是做事?”
那朱啟東有點迷惑,這個一頭鬈發的年輕女子與他一般穿白襯衫藍布褲,他從未見過女子有那樣旺盛的毛發,一轉過頭來,他看到天然濃眉,小扇子似的睫毛,與一雙炯炯大眼。
朱啟東有點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說:“已經在做事了。”
這時,蘇西已經知道語氣不對,有點造次,可是一時下不了台,隻得死挺,輕描淡寫地問:“幹的是哪一行?”
朱啟東順她的意,誠惶誠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兒科醫生。”
啊,他的眼睛出賣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飛濺出來,沾到蘇西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