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生活艱苦而枯燥，常年刮著的大風，帶著沙粒常常會迷了眼睛。校場上的操練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從不鬆懈。我也和我的士兵在一起，一同操練，一同吃喝。阿奴說我是她見過最平易近人卻戰功赫赫的王女將軍。阿奴是嘉南關的一個孤兒，她的父母兄弟都在宋周的連年戰爭時死去了，是鳳舞十年我離開嘉南關時撿回來的。真的是撿，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快要餓死了，虛弱的趴在路邊，那樣小，那樣的脆弱無力，她讓我想起我的顏兒，最後一次看到顏兒的時候，顏兒就是那樣小，澄澈的大眼睛笑意盈盈的看著我，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姐姐我，正在親手把她緩緩地推入權力爭鬥的漩渦之中。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不染纖塵，帶著完全的信任，隻靜靜的看著我。午夜夢回的時候，我就會看見這雙眼睛帶著怨恨，帶著哀求，帶著疑問，她在責問我，問我為什麼要把她推入深淵，自己一個人離去。阿奴就是在我想起顏兒的時候看著我，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哀求，像極了夢裏的那雙眼睛，於是我毫不猶豫的救了她，並且把她帶在身邊。
鳳舞十一年的時候，是我第一次回京述職。
上一年我冊封將軍的時候因為戰亂剛剛平息，顏兒代表鳳舞帝犒賞三軍，所以我並沒有見到她。其實我知道她不在京城的時候，心裏著實鬆了一口氣。我還沒有準備好要麵對她，雖然在我出師回京的途中，我便一直一直在想著應該如何對她說話，用什麼樣的態度，什麼樣的語氣，第一句應該和她說什麼。雖然這樣說會很罪惡，但是我很慶幸遇見了嘉南關之戰。也很慶幸，我可以不用見到顏兒。可是這一次，我一定會和她見麵。我要上朝會，她作為皇太女一定會在朝會上麵學習處理朝事。最重要的，現在已接近年關，宮宴之上一定會有她，也會有我。
我站在城門口，鮮紅的臨安二字在巍峨的城牆之上，曆經百年風雨卻依舊鮮豔如新，就像這座城市中心的那個宮殿，無論誰成為那裏的主人，都逃不過權力的漩渦。這掙脫不開的命運，更像是一種詛咒，站在至尊之上的那個人，一生一世都得不到最單純的快樂和幸福。
京城的街道依舊繁華，依稀是我離開時的模樣。可是我知道，我已經不是離開時的我，顏兒，也不再是那個隻會用澄澈的眼睛笑意盈盈看著我的顏兒了。
金碧輝煌的金鑾殿上，我看著一襲明黃色朝服的她。行止之間，進退有度，闡述政見之時，條理清晰，有理有據。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的心情，是歡喜麼，看到顏兒可以成為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太女，然後成為一個明君，惠澤百姓。又或者，是內疚，因為我自私的逃避，讓她在其他的女孩子可以玩耍撒嬌的年紀，卻要擔負起天下蒼生的重擔。
她上朝，她下朝，她在養心殿處理朝政，接見朝臣，閑暇的時候，會捧一本書看著，她有時候忙起來會不按時吃飯，甚至會通宵處理政事，天亮了洗個臉清醒一下便上朝去，這些消息，我安排在她身邊的暗衛都會報告我。我就像一個偷窺者，隻能靜靜的看著她，在陰暗的角落，遠遠地看著，卻不敢走近。
我想看看她，即使知道她全部的事情，我也想要親自看一看她。我想要知道她是好的，因為我想要說服自己，我當時做的決定也許並沒有那麼的殘忍。阿奴說我是最平易近人的將軍，因為我和我的士兵同甘共苦。但是我知道，我這樣做其實是一種贖罪，也是一種自我的放逐，我想如果身體上有更多的磨練，更多的痛苦，也許，我便可以感覺不到我心上的折磨和內疚。
她站在太液池邊，一件青色的深衣曲裾常服，宮人垂手靜立在遠處。她隻是靜靜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低垂著眼睛。然後皇夫出現了，她轉過臉行禮時，臉上是她慣有的溫柔得體的笑容，屈膝，低頭，起身，一係列的動作行雲流水，帶著恰到好處的尊重和自矜。我在池的另一邊看著，她的舉手投足都是那樣完美，氣度非凡，是最最標準的皇太女模樣。可是我覺得心好痛，用了好大的力氣才阻止眼淚流下來。
顏兒她才八歲，八歲啊。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生氣、玩耍，也沒有看到過她真正開心的笑過。我不知道她在午夜之時會不會在被子裏哭，可是，隻要有人的時候，她一定是彬彬有禮，微笑自持。成位皇太女，她拋棄了爛漫笑顏，拋棄了歡喜悲涼，一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她隻能孤影獨走。連至親的姐姐都拋棄了她，她還能夠相信誰？
我的顏兒，我好想走到你的身邊，拉一拉你的手，抱一抱你，告訴你，姐姐在這裏，姐姐會保護你。
可是我不敢。
我害怕她會微笑地看著我，彬彬有禮，卻是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我隻是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離去，她的背影一點一點的消失在我的眼中。
顏兒，我的顏兒，這一生，我再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在你身後守著你，即使你不會回頭，不會看到我。
我感覺到臉上濕濕的，我想，我沒有哭，一定是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