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二年正月十三,滁州府的桂花坊遍紮彩燈,各色竹燈,瓜燈,琉璃燈,布等,綢燈結成一片燈海,流光溢彩。從附近縣鎮過來的小販將貨物擺出來,讓客人挑揀,五湖四海的青丸,蓀湯,魚打麵等在長守大街上擺出條長龍,還有賣花女穿梭其中,將在火窯邊上辛辛苦苦培植數月的花朵拿出來叫賣,在伴著坊市邊上金鱗河中傳來的歌姬樂聲,此時的滁州府儼然一片盛世景象。
孫青蕪倚在門邊看了一會兒門外熱熱鬧鬧的景象,被從屋中搖搖擺擺奔出來的敦哥兒抱住腿。
敦哥兒胖乎乎的手上捏著塊今日孫青蕪從戴家帶回的紅豆糕,見孫青蕪蹲下身,就笑嘻嘻朝她嘴裏塞糕點,含含糊糊的喊,“姑姑吃。”
孫青蕪抱住敦哥兒,假意咬了一口,然後讓敦哥兒自己吃。敦哥兒看小姑姑咬了一口,就將糕點樂嗬嗬的往口中塞。看他吃下巴上都是點心渣子,孫青蕪把人抱起來,一手關了門,往屋中走。
孫太夫人一身布衣,正在屋中帶著三個兒媳婦與侄兒媳婦收拾飯桌,看到小女兒與幼孫進來,去灶上打了一盆水來給兩人擦手洗漱,看到敦哥兒小心翼翼一點點吃著紅豆糕的模樣,卻忍不住淚眼婆娑。
兩年前,即便落魄回到關西道老家,依舊不需要這樣委屈兒孫。更別提早年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孫家在京城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人家,來往無白丁,交際的都是重臣望族。孫氏沒有數百年傳承,亦已接連五代人連著為官做宰,老太爺曆經三朝,官拜一品大學士,諡號茂忠,門生遍布大燕。
可恨這亂了的天下!
孫太夫人咬牙切切,再看看幾個渾身上下一點簪環皆無的兒媳們正在院中水井邊上用涼水洗碗筷,隻著夾棉的瘦弱身軀凍的瑟瑟發抖,手背上層層開裂,不由背過身抹淚。
“娘……”孫青蕪哄了敦哥兒去找其餘的侄子們玩耍,走到孫太夫人身邊,遞了帕子低聲勸慰,“娘,您別擔心,過了十五戴家就要發賞錢,您和嫂嫂們的女紅又好,咱們慢慢來,等天下安定,以哥哥們的本事,定能重將家中振興起來。”
孫太夫人擦擦眼角,望著幼女懂事的模樣,更是難過,“你祖父你爹將你捧在手心裏,若他們知道你為了家中去與別人做奴婢,還不怎樣心痛,都是娘對不起你!”
與前生的經曆比較起來,去做奴婢算什麼?
上輩子祖父接到石太傅的死訊後,又眼看朝廷爭鬥越發激烈,祖父有心無力,在家中心神鬱鬱,一場風寒,病情每況愈下,很快就去世了。祖父去世後,爹操勞喪事勞累過度,緊跟著病故。大哥遵照祖父和爹的遺言帶領願意跟隨的族人遷回河西道守孝。三年後李廷恩起兵造反,一路勢如破竹,兩年就攻下河南河西河北三道,朝廷所能控製的唯有關中關西關內三道以及後方的寧遠等七個府城。
前世在河西道許多望族人家審時度勢,決議投效李廷恩,遷往李廷恩治下的隴右道之時,族中三房的幾位叔伯是族中僅剩幾位還有官職的族人長輩,遵從忠義,力阻族人遷徙,並以除族威脅。大哥雖是宗子,奈何當時尚在病中,又礙於輩分,人微言輕,故而隻得留在河西道與剩下的幾個家族一起出力守城。等到李廷恩不費吹灰之力占據河西道,選擇站在大燕一邊的孫氏便有了滅頂之災。李廷恩治軍雖嚴,不許兵將攻城後擾民濫殺,然而如孫氏這樣,被視作亂臣賊子,怎會有人管束?除開少數逃離的零星族人東躲西藏,其餘族人盡數關入大牢,日日押至礦山做活。嫂嫂姐妹們許多因容貌被侮辱,為保全名節憤憤自盡。
唯有自己,因被娘狠心用簪子在臉上劃了一道傷疤,才保全性命。等到李廷恩攻下京城,鼎定天下,令刑部審核前朝逆臣罪名,孫氏本是誅九族的十惡大罪。不知何故卻被李廷恩禦筆赦免,十歲以上男丁判了流放,女子沒入教坊。然而大哥他們本就重病纏身,紛紛病故。三哥勉強撐了兩年再撐不住,將最小的敦哥兒托人送到京城交給自己。自己因臉上有傷,僥幸的保全名節,在教坊中洗衣,接到敦哥兒後費盡心神照顧,想盡法子存錢,要為扔在西海城流放的侄兒們花銀子贖罪。哪知蘊哥兒他們早就死在了西海,消息傳來,自己再撐不住,眼看五歲的敦哥兒無人照管,家中最後一點血脈都保不住。石太傅的嫡女石琅嬛卻找到自己。石琅嬛當時已是欽封一品國夫人,被李廷恩視若親姐,守孝完後來到京都得知孫氏的消息尋到教坊。因年歲差距,石琅嬛與自己並無深交,卻依舊答應自己的林中托孤,將敦哥兒收為義子。
親眼看到敦哥兒的戶紙上從官奴變為良民,自己心無所掛閉上雙眼,本以為會追隨父母兄姐他們於九泉下團聚,哪知竟回到泰和元年的十一月,正是三房與大哥爭執是否要南遷隴右道的時候。
家族若南遷,及早進入李廷恩治下,便不會再成為逆臣被清算,一切的災難都可以終結。為了促使大哥下決心南遷,自己服下烈藥,染上傷寒重症。河西道因朝不保夕,難尋良醫,更別提天下醫藥之首的鄭氏早已投效李廷恩,河西道中,連買藥都不易了。娘見到自己的模樣心痛如絞,再看大哥與蘊哥兒亦因小病拖延成了大病,再也忍不住,與三房一番激烈爭執。到底自家這一枝才是正經嫡長,族譜族規都在大哥手中,三房以除族要挾能嚇到別人,卻嚇不到娘。娘與三房撕破臉麵,孫氏分開兩係,一係跟隨自家南遷隴右道,一係隨著三房留在河西道境內。
天下大亂,孫氏又已衰微,南遷之路並不好走,路上數次被流民流匪衝擊,進入隴右道時,攜帶的金銀已十不存一,族人也被衝散的七零八落。隴右道因無數大戶人家遷徙來居,房價高昂。女眷們僅剩的釵環首飾都被收攏,幾戶房頭分別在環境最好的桂花坊中買下幾個二進的院落比鄰而居後便再無餘財,昔日分光不在,隻能各自想法謀生保全自己。
眼看大哥要尋醫問藥,蘊哥兒他們要長身子,一家人要吃要穿,身為嫡支,哪怕再艱難,亦不能置追隨而來的族人不顧,有幾家最艱難隻能在烏鴉巷賃房而住的族人要幫扶,十來個老叔公每月要送去一二藥錢。娘的首飾當的一幹二淨,嫂嫂們日夜繡花,幾個哥哥出去與人做賬房,家中依舊難以為繼,自己終於改了心思,決定出去盡一份心力,趁戴家招繡娘的時候去尋了一份差事做。
選擇戴家,一是戴家銀子給的足,再一個,前生石琅嬛來探望自己時,曾說起過戴家。戴家是李廷恩長姐,以後的隆安長公主李草兒婆家朱家的姻親。朱家的大姑奶奶嫁入戴家,是戴家當家的大太太。戴家原本世居嶺南道經營木材生意。李廷恩封大將軍後,戴家就開始有人往西北經營,李廷恩興兵節節勝利,攻下隴右隴西,戴家看中隴右的鐵木,幹脆從嶺南遷到隴右。因李廷恩之故,戴家在隴右名聲頗響,分明是商戶,來往結交的卻俱是大家望族。
天下未定,自己尚不知以後誰家會被清算罪狀,而戴家這樣的人家,無疑是最安全最穩固的,何況戴家根基淺薄,自己一身繡活戴家的女眷以前見都未見過,在戴家能獲得重用,往後若真有事,好歹是條路。
一家人還在一起,哪怕窮苦,靠著齊心,靠著一雙手,總能熬出來,這,真的不算是委屈。
“青蕪?”孫太夫人眼見女兒半天沒說話,不由著急,“是不是在戴家被人欺負,要不……”
“娘,我沒事。”孫青蕪趕緊收起腦中的聯翩回憶,露出個俏皮笑容,“娘,哪有人欺負我。戴家那大夫人喜歡的繡活,我簽的又是活契,不會有人為難我的。”
若不是活契,孫太夫人哪怕是死都不肯答應女兒去做繡娘,想到家中眼下的情景,女紅最出色的女兒那一份銀錢的確要錢,隻得壓下滿肚子話不說,憐惜的摸了摸女兒的麵龐道:“早些去歇息罷,隻得五日的假,過兩日你就要回戴家,明日娘帶你去兩匹尺頭回來做身衣裳。”看了看哪怕女紅再好也能看出一再縫補過的衣衫,孫太夫人眼淚差點又壓不住。可她更不樂意女兒在家還穿著戴家發給的奴仆裝束,便決定哪怕銀錢再吃緊,也要給女兒做套好些的新衣裳。
孫青蕪本想說不必,隻是見到孫太夫人眼圈紅紅的,就歡歡喜喜的應了,“還是娘疼我,單給我做衣裳。”
孫太夫人在她臉上捏了一把,看她蹦蹦跳跳進屋子,儼然如當初在富貴堆中時一般明麗淘氣,心中酸意翻滾,轉身進了屋子,靠在床頭不住流淚。
第二日一早,孫青蕪用過早飯正要與孫太夫人出門,戴家忽來人叫孫青蕪趕緊回戴家。
坐在車上的孫青蕪聽戴家的人和其餘繡娘說話。
“西北來了貴人,說是大太太娘家的弟媳。了不得,跟了三十四輛大車,全是高頭黑馬,二三百個隨從又高又壯的護衛跟在馬車邊上。馬房的老安頭說養不下那麼些馬,人還交待這馬要吃精料,為這個,大太太現叫賬房撥一千兩銀子出來買精料。隔壁葉家巴巴的尋上門,說要開後花園的角門,好讓牽馬去喂。左麵湯家收拾了三十來間大屋,請住不下去的護衛們過去。還有安家,林家這些大戶,都送帖子上門說要幫手,百味樓遣了十幾個大廚過來,江大管家還把各房小廚房的粗使都要過來了。家裏頭到處是人,別說是廚房,就是一口井邊上都有人守著。”
有繡娘聽著嘖嘖驚呼。
說話那人見狀愈發來勁,得意的道:“過兩日有宴席,家裏頭姑娘太太們都張羅打發著要做新衣裳,一匹匹上好的緞子搬出來,花樣尺寸都做好,單等你們回去。這回你們可要拿出本事來,要做好這一回,光是賞錢都能叫你們一年吃喝不愁。”
繡娘們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發亮,卻不肯彼此再說話了,各自將手中的針線包捂得緊緊的。
孫青蕪一直靠在車廂上假寐,聽到這裏,立時明白這樣大的排場防守,來的人除了是以後的隆安長公主李草兒,不會再有別人。
捏捏身後的包裹,孫青蕪心裏有些猶豫。她從小最善作畫女紅,孫太夫人將一手北繡教給她,看女兒青出於藍,幹脆又花重金請了各地的繡娘來教導。集各家所長,加上心思敏慧,她成功的開創出一種獨特的四景繡,雙麵繡中再藏雙景。這繡法太過惹眼,她遵從孫太夫人的教導,前世今生都不敢獻於人前。如今要抓住機會想法子送一副繡圖送給李草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