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麵館,近兩年生意最好的是“吳越人家”。最初的時候,隻是淮海路上一條弄堂深處的一家小店,自家的私房。因為就離我家不到兩分鍾路,所以那時候就經常去吃。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吃客居然很多,且很多都是老外。後來生意越來越好,連鎖店加盟店在全上海已經開出了幾十家。
吳越人家的老板叫吳越仁,兩相對照,便顯得店名起得雅致。店裏透著一股子吳越文化的味道。背景終年放著糯糯的蘇州評彈,店員都是四五十歲的婦女,穿藍印花布的衫子。這幾項傳統後來也成為所有分號的標誌。老店裏的供桌下還有一口封口大缸,嚴嚴實實不知窖著什麼醬料。店主在文化界頗有交遊,牆上掛的字畫雖不是什麼大師之作,也都是滬上小有名氣的書畫家,落款與店主人稱兄道弟。
吳越人家的麵嚼勁不錯,湯頭澄清,入口綿長厚實,有立體感。吃一口麵,喝一口湯,然後夾一筷澆頭送入嘴裏,這正是全方位享受的標準步驟。麵根據澆頭來賣,但澆頭是另用小碟盛的,也可以另買澆頭。個人比較喜歡的是醇香排肉麵加一碟香菇麵筋澆。醇香排肉麵是廚師推薦麵,的確不凡。大塊排肉經長時間烹製,醃料完全進入,酥而不爛。端上來時肉塊上的醬汁閃著琥珀色的光,表麵撒的白芝麻更添香氣。麵筋是正宗的蘇式麵筋,適合用牙齒體會其質感。另一個廚師推薦麵是羅漢上素,十八種素菜的混合澆(我曾經數過,真的有十八種)。
以上兩種都是標準蘇式風味,北方人常驚異為何帶甜昧。那麼喜歡清淡的可以嚐試一款叫做吳越拌汆的麵。麵稍過油,軟中帶一絲硬,鋪上魷魚絲、芹菜絲、幹絲做的澆頭,拌著吃。
吳越的各分店菜譜統一,其中有一個叫做海派蝴蝶麵的,我在好幾家店都沒吃到。據稱製作麻煩,點者稀少,備料不多雲雲。這一來勾起我的好奇心,每到一家,坐定就問:“你們有沒有海派蝴蝶麵?”終於苦心人天不負,在一家分店吃到,卻大失所望。原來所謂蝴蝶麵是用餛飩皮,切成兩厘米左右闊的條,當麵來下。還得說廚師手藝不錯,餛飩皮這麼一燒,還沒成麵糊。但這個麵全無嚼勁,不能和拉麵中的韭葉、大寬等相比。
菜譜統一不變也有壞處,許多時鮮便不能入麵。淮海路上麵館林立,有一家滄浪亭是老字號,說起來比吳越離我家更近,去的次數卻少得多。一次看了沈宏非寫滄浪亭的刀魚麵如何好吃,不禁動心,跑到店裏開口就要刀魚麵。不料刀魚麵是時令貨,過了春天那兩個月便沒得賣。櫃麵的出票說如今是夏天,當令的麵是三蝦麵。我聽了她的推薦叫了一碗,果然滋味令人傾倒。上海話ⅡU“鮮得來眉毛也要落脫”。所謂三蝦,不是指三種蝦,而是指用河蝦剝出的蝦仁、蝦腦、蝦仔。河蝦的蝦仁小,但味道勝過大蝦,屬於微妙的小鮮。蝦腦鮮紅,幾乎和蝦仁一般大。細小的蝦仔散在湯頭裏,每喝一口竟有奶油一樣的口感風味。過了夏天,蝦仔蝦腦就吃不到了,因此這個麵的價錢也就比較貴,一碗差不多可以抵兩碗吳越的排肉麵了。
中午回家要路過一家糕團店,前兩天都忘了在胃裏留餘地,隻好眼饞肚飽地看看過。今天當一件事記了一上午,回頭再路過那間窄窄的開門時簡直迫不及待,又覺得這麼眼皮子淺不好意思,強自壓穩步子走過去,跟賣糕的小姑娘說:“拿一塊條頭糕。”——那個糕細淨長挑,每回路過睃巡兩眼總覺得比別樣顯眼,況且小時候常吃,所以可以脫口而出。說是這麼說,眼睛還隻管瞥著玻璃櫃台裏,一眼一眼狠狠地看。
先是看到了方糕。念大學時,早飯最喜歡吃這個。看著像鬆糕,口感也鬆鬆的不比別的糯米食黏牙,但鬆糕是麵食吃起來又沒這個水秀。再嚼一會兒散下一嘴細細的糯米粒,帶些微的甜——我總疑心其實是米糕。
正猶豫要不要改主意,又看到了雙釀團。鴨蛋大的糯米圓團裏裹上兩層餡兒,外頭一層薄薄的是豆沙,隔一層糯米,再滿滿地包上黑洋酥。吃一樣倒有兩樣味道,直覺上先賺了便宜。等瞧見旁邊抹了黃粉的團子,才又想起大學時常吃的雙釀團,外頭還撤一層椰絲,名字也改了叫“刺毛團”——原本指著心起名字,搖身一變成賣相了。宿舍門口的飲食攤子,用的作料考究不到哪裏去,那層椰絲也就影影綽綽略盡點兒椰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