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論詞,要如嬌女步春。餘謂更當有以益之曰,如異軍特起,如天際真人。
詞尚清空妥溜,昔人已言之矣。惟須妥溜中有奇創,清空中有沉厚,才見本領。
詞要恰好,粗不得,纖不得,硬不得,?不得。不然非傖父即兒女矣。
黃魯直跋東坡〈卜算子〉(缺月掛疏桐)一闋雲:“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麈俗氣,孰能至此。”餘案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
詞淡語要有味,壯語要有韻,秀語要有骨。
詞要清新,切忌拾古人牙慧。蓋在古人為清新者,襲之即腐爛也,拾得珠玉化為灰塵,豈不重可鄙笑。
描頭畫角,是詞之低品。蓋詞有全體,宜無失其全,詞有內蘊,宜無失其蘊。
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於淺,寄厚於輕,寄勁於婉,寄直於曲,寄實於虛,寄正於餘,皆是。
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語誠慷慨。然不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蘊藉。
司空表聖雲:“梅止於酸,鹽止於鹹,而美在酸鹹之外。”嚴滄浪雲:“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此皆論詩也。詞亦以得此境為超詣。
玉田論詞曰:“蓮子熟時花自落。”餘更益以太白詩二句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古樂府中,至語本隻是常語,一經道出,便成獨得。詞得此意,則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矣。
詞中句與字有似觸著者,所謂極煉如不煉也。晏元獻“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觸著之句也。宋景文“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觸著之字也。
詞貴得本地風光,張子野遊垂虹亭作〈定風波〉有雲:“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是時子野年八十五,而坐客皆一時名人,意確切而語自然,洵非易到。
詩放情曰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謠,載始末曰引,委曲盡情曰曲,詞腔遇此等名,當於詩義溯之。又如腔名中有喜怨憶惜等字,亦以還他本意為合。
詞莫要於有關係,張元幹仲宗因胡邦衡謫新州,作〈賀新郎〉送之,坐是除名,然身雖黜而義不可沒也。張孝祥安國於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然則詞之興觀?怨,豈下於詩哉。
詞尚風流儒雅,以塵言為儒雅,以綺語為風流,此風流儒雅之所以亡也。
綺語有顯有微,依花附草之態,略講詞品者,亦知避之。然或不著相而染神,病尤甚矣。
“沒些兒媻珊勃窣,也不是崢嶸突兀,管做徹元分人物”,此陳同甫三部樂詞也。餘欲借其語以判詞品,以元分人物為最上,崢嶸突兀猶不失為奇傑,媻珊勃窣則淪於側媚矣。
詞有陰陽,陰者采而匿,陽者疏而亮,本此以等諸家之詞,莫之能外。
桓大司馬之聲雌,以故不如劉越石。豈惟聲有雌雄哉,意趣氣味皆有之。品詞者辨此,亦可因詞以得其人矣。
齊梁小賦,唐末小詩,五代小詞,雖小卻好,雖好卻小,蓋所謂兒女情多,風雲氣少也。
耆卿〈兩同心〉雲:“酒戀花迷,役損詞客。”餘謂此等,隻可名迷戀花酒之人,不足以稱詞客,詞客當有雅量高致者也。或曰:“不聞《花間》、《尊前》之名集乎。”曰:“使兩集中人可作,正欲以此質之。”
詞家先要辨得情字,〈詩序〉言發乎情,〈文賦〉言詩緣情,所貴於情者,為得其正也。忠臣、孝子、義夫、節婦,皆世間極有情之人,流俗誤以欲為情。欲長情消,患在世道。倚聲一事,其小焉者也。
詞進而人亦進,其詞可為也。詞進而人退,其詞不可為也。詞家彀到名教之中,自有樂地,儒雅之內,自有風流,斯不患其人之退也夫。
案:《藝概》卷四為詞曲概,此條以下論曲,故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