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會心地一笑，開始她的講述：它是上官雲青的作品。三百多年前的崇禎年間，丁香裏的上官家族有一個年輕的畫家，叫上官雲青。他繼承祖業，以為人畫像維持生計，潦倒不堪。二十歲那年，他背負家族所有人幾代的希望，赴京參加宮廷畫師的選拔。結果，一敗塗地，刹羽而歸。
上官雲青落第之後，自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於是一直滯留京城。每日混跡於秦樓楚館，花天酒地。直至三個月後一覺醒來，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身無分文，世界雖大，然而即使是青樓這種地方，也不會再收留他。於是便收拾行囊，向同鄉借了幾兩銀子，乘舟南還故鄉。
然而近鄉情怯，回到芙蓉鎮的那天晚上，上官雲青卻在入村的路口左右躊躇，不敢回家。明月在暗雲間徘徊，冷風吹過村前的墓群，上官雲青仰頭長歎，隻覺時運不濟，人間雖大，卻無一人可以傾聽他的心聲。
就在他左右徘徊，噓聲長歎的時候，忽然從墓群的荒草間走來一個白衣女子。容顏豔麗，步履輕盈。白衣女子來到他身邊，柔聲問道，夜深露寒，公子何故在此徘徊？
上官雲青長歎道，落第不敢還鄉。
白衣女子笑道，如蒙公子不棄，可到寒舍小住一宿，以避風寒。
上官雲青自思無處可去，當天晚上便住在白衣女子的家中。而白衣女子對他更是百般殷勤，絲毫不為他是一個落第秀才而另眼相看。第二天一早，上官雲青便要回丁香裏。白衣姑娘立在柴門前相送，說，我的名字叫畫眉，公子日後若有任何難處，盡可再回來。
上官雲青回到家中，族人見他落第而歸，都對他白眼相加，十分冷落。他在家中呆了一個月，實在無法忍受風言冷語，便一個人離家去尋找畫眉。畫眉所住的地方雖然離開丁香裏不遠，然而因為地處荒僻，卻不容易找到。三天之後的黃昏，上官雲青終於找到那天晚上住的那個隱蔽的小草屋。畫眉見到上官雲青回來，也是分外之喜。兩個人雖然隻是萍水相逢，然而從此談詩論畫，相處甚歡。
轉眼三年過去，又到了上官雲青赴京會試的時間。這時候兩個人的關係早已經今非昔比，情若夫妻。赴京之前，上官雲青需要作一幅畫，以作為將來引見之用。他左思右想，反複思量，最終決定畫一幅畫眉的肖像圖。
畫眉欣然應諾。此後的七天七夜，上官雲青便一直坐在畫紙前，幾乎一刻也不曾離開。他整個人已經全部地沉浸在自己所營造的藝術世界裏，如癡如醉；而對眼前自己心愛的人的日益憔悴卻恍若不見。他不知道，他畫的每一筆全都蘸自畫眉的朱顏。而畫眉看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又怎麼忍心叫醒他？直到第七天的夜裏，當他為自己的得意之作點上眼睛，完成最後一筆，猛抬頭看他心愛的妻子，才發現她已經死了！
上官雲青悔恨不已，將畫眉埋葬之後，便孤身一人前往京城。那幅用畫眉的生命作成的仕女圖最終使他名列三甲，成為當朝的“畫進士”，衣錦還鄉，光宗耀祖。
然而功成名就之後的上官雲青卻從此鬱鬱寡歡，抑鬱終生，對畫眉之死始終不能釋懷。假若自己當時稍微關心一下她的變化，又何至於此呢？晚年之後，他更是深恨自己點上的雙目奪去了愛妻畫眉的生命，便擦去了那幅畫中畫眉的眼睛。直到去世之時，他將那幅仕女圖埋葬在畫眉的墓中，並焚盡畢生所畫，以免自己身後成名，以致後世之人掘墓取畫。
直到他死在皇帝為他所建的進士第裏，也沒有人能夠明白他心中無盡的悔恨與厭倦。
就在小舞的緩緩講述中，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畫，為她點上了眼睛。我自信這將是自己最好的一幅作品。我抬起頭，看見小舞的雙眼失去光澤，漸漸黯淡下去。她坐在小閣樓的陰暗處，盯著我微笑道，你已經畫完了嗎？
我點點頭。七天的時間已經悄然過去，我疲憊地端詳著自己的得意之作：連綿的墓群，點點的綠色磷火，黑暗的蒼穹。一個白衣長發的女子正倚在一個墓碑邊，微微回頭看著身後的墳墓。麵色蒼白，容顏絕豔。她那雙黑色寶石一般的瞳仁仿佛正盯在我的臉上！
那不是仕女圖嗎，是誰換掉了我的畫？！
我再揉揉眼睛，小閣樓裏的一切開始模糊：橫梁上飄動的白緞，飄落的柔軟灰塵，充盈房間，坐在我麵前的小舞，眼神留戀而無助，瞳仁正在一點一點的消失！一切仿佛與我隔著一個世界，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小舞，可是卻什麼也留不住。一切正在緩緩地破碎，消失。我從那張已經坐了七天的椅子上站起身，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人事不省。
當我再次醒來，才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亂墳崗的一個墳墓邊，身邊還留有那幅小舞的仕女圖！隻是白色的眼眸已經被完美地點上。畫的空白處是一行小字：“……畫成之日，予妻死。予深恨此畫，乃葬之於九泉之下，後世之人切勿啟看……”丁香裏已經變成一片墳墓！我彎下腰去看身邊那個墓碑，上麵刻著：愛女上官小舞之墓，公元二零零六年九月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