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阿托莎的戰爭(2 / 3)

現在把阿托莎送到未來。到2050年,阿托莎會帶著一個拇指大的閃存盤來到她的乳腺腫瘤醫生的診室,這個閃存盤裏包含其癌基因組的完整序列,同時還可識別每個基因中的相應突變。這些突變會被編成關鍵的通路,經過計算就可以確定癌症生長和存活的通路。因此,利用靶向治療來對抗這些通路,以阻止術後腫瘤複發。她將接受一些靶向藥物的結合治療;而當她的癌症發生突變時,藥物會轉換為第二種抑製劑;當癌症再次突變時,藥物又會隨之轉換。無論是為了預防、治療還是減緩她的疾病,她都有可能會終身服用某些藥物。

不容置疑,這是一種進步。但在讚歎阿托莎的存活之前,我們先要把它放在一個適當的角度。如果阿托莎在公元前500年得的是轉移性胰腺癌,在這2500年中,預後也不過多延長幾個月。如果阿托莎得了經不起手術的膽囊癌,幾個世紀後她的存活時間也隻會發生輕微的改變。即使乳腺癌在結果上也有顯著的異質性。如果阿托莎的腫瘤已經轉移,或者對雌激素受體的反應呈陰性,對Her-2反應呈陰性,對標準的化療沒反應,那麼她的存活機會自亨特診所時代開始就已經注定不會改變了。如果阿托莎得的是慢性粒細胞白血病或霍奇金病,與上述相反,她的壽命可能會延長30~40年。

癌症未來軌跡的不確定性,部分是因為我們不了解其異質性的生物學基礎。例如,我們仍然沒有徹底了解胰腺癌和膽囊癌為什麼和慢性粒細胞白血病與阿托莎乳腺癌有如此明顯的差異。然而,我們確定的是,即使擁有癌症生物學的知識,仍不能將癌症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根除。正如多爾的建議和阿托莎的縮影,我們應該專心於延長壽命而不是消滅死亡。贏得這場抗癌戰爭的最佳方法是重新定義勝利的含義。

阿托莎的曲折旅程也提出了一個暗含於此書的問題:如果我們對於癌症的理解和治療總是不斷地顛覆,那麼又怎能利用癌症的曆史來預測它的未來呢?

1997年,美國國家癌症研究所所長理查德·克勞斯納回應關於癌症的死亡率在整個90年代保持一成不變的報告時指出,前十年的醫學狀況對下一個十年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好的曆史學家總是遠遠多於好的預言家,”克勞斯納寫道,“想預測科學發現是極其困難的,因為它常常受意外信息的超凡洞察力所推動。經典的例子就是弗萊明在發黴的麵包上發現了青黴素,意外發現帶來的長遠影響是不能輕易預測的;當然也無法預測到病毒學技術的發展,對脊髓灰質炎病毒的培養和疫苗的產生,導致鐵肺技術驟然終結。任何由曆史推測未來的做法,都預設了一個靜態的發現環境,它們是對立統一的。”

在某種程度上,克勞斯納是正確的。當真正至關重要的發現出現時,它們的影響往往不是遞增,而是巨變,並帶來方法的根本改變。技術會溶解自己的過去。在小兒麻痹症疫苗被發現之前,那些購買鐵肺公司股票期權的投機者,或那些在青黴素被發現時還認為細菌性肺炎無法治愈的科學家,很快就發現自己是曆史的傻瓜。

但對於癌症,眼前沒有簡單通用或明確的療法,也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曆史不斷和未來對話,舊觀察結晶出新理論;未來總是包含著曆史。勞斯病毒曆經轉世輪回,數十年之後變為內生致癌基因;喬治·比特森受一個蘇格蘭牧羊人傳說的啟發,發現了移除卵巢可以減慢乳腺癌的生長,這一發現引來了數十億美元的藥物他莫昔芬;貝內特的“血液化膿”是本書開頭的癌症,也是本書結尾的癌症。

此外還有更加微妙的理由讓我們記住這個故事:雖然醫學的內容千變萬化,但我認為它的形式永遠保持驚人的一致。曆史屢屢重演,而科學產生巨大回響。未來,我們用來對抗癌症的工具無疑會在50年內發生改變,如此引人注目的變化可能導致難以識別癌症預防和治療的局麵。未來的醫師可能會嘲笑我們以原始的毒藥雞尾酒組合,企圖殺死我們這個物種所知的最基本和專橫的疾病,但是這場戰爭中的主流會保持不變:堅韌性、創造力、恢複力、在失敗與希望之間掙紮、執著於普世療法的追求、戰敗的沮喪、傲慢和狂妄自大。

希臘人用了一個發人深省的詞形容腫瘤:“onkos”,表示“腫塊”或“負荷”。這個詞比他們所能預知的更有先見之明。癌確實是我們基因組中的負擔,也是與我們永生渴望抗衡的沉重砝碼。如果回溯到更遠,直到希臘語之前古老的印歐語係,“onkos”一詞的語源學就改變了,它源於古字nek,是主動負擔的意思,不像onkos是靜態的,它意味著攜帶,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負載著東西穿過長長的距離帶到一個新地方。這樣一種意象不僅表現了癌細胞的旅行能力——轉移,而且也意味著阿托莎的旅程、科學發現的漫漫軌跡,以及無法擺脫這段旅程的人們的信念:以智取勝、健康長壽、幸免於難。

2005年春的一個深夜,就在我完成第一年研習之際,我坐在醫院十樓的病房裏,陪著將死的傑曼·伯爾尼(GermaineBerne)。她是來自阿拉巴馬州的一位活潑的心理學家。1999年的一天,她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如同彈弓射出來的一般猛烈。更令人不安的是,惡心還伴隨著一種模糊的飽脹感,就好像她一直不停地在狼吞虎咽。傑曼自行駕車到蒙哥利亞的浸信會醫院,作了一連串的檢查,直到核磁共振掃描檢測到一個直徑12厘米的實體腫塊擠在她的胃裏。2000年1月4日,放射科醫師對這個腫塊進行活組織切片檢查。在顯微鏡下,這個活組織切片的紡錘狀細胞在快速地分裂。這個已經侵入到血管和強行突破組織平麵的腫瘤是一種罕見的癌症,稱為胃腸道間質瘤,簡稱“GIST”。

病情很快惡化。掃描結果顯示她的肝髒裏布滿斑點,她的淋巴結膨脹,腫瘤散布在她的左肺葉,癌症已經擴散至全身,已無法再施行手術治療。2000年的時候,人們還不知道哪種化療能有效地對抗這種腫瘤。她在阿拉巴馬州的醫師拚湊出一堆化療藥物的組合暫時穩住她的病情。“我寫了該寫的信,付了該付的賬,也立了遺囑,”她回憶道,“判決已經很明白了,他們讓我回家等死。”

2000年冬天,傑曼舉著死亡判決偶然進入了一個同病相憐的病友虛擬社區,胃腸道間質瘤患者通過網絡在那裏互相交流。這個網站和其中大部分的博客作者們一樣,是一個奇怪和垂死的組合:一群絕望的人在尋找無望的治療方法。但在4月底,發明了新藥物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到整個社區。這種新奇的藥物不是別的,正是格列衛,德魯克發現的能有效對抗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的化學品。格列衛能結合並滅活Bcr-abl蛋白。有個意外的收獲是,這種化學藥品還可以使另外一種叫作c-kit的酪氨酸激酶失活。正如激活的Bcr-abl蛋白致使癌細胞分裂並生長成慢性粒細胞白血病,c-kit激酶在胃腸道間質瘤中也是一個驅動基因。早期試驗證實格列衛在臨床上對抗c-kit效果顯著,因此可以對抗胃腸道間質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