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討論幸福就像討論美一樣,常常是毫無結果的。托爾斯泰耗費畢生精力去研究美,結果毫無所得,隻好喪氣地說,美是一個謎。他斷言,誰要想給美下定義,那隻能自討沒趣。我們研究幸福也一樣,幸福隨時可以感覺得到,亦如美隨時可見一樣。但一當問及什麼是幸福,則吾輩每每口訥無詞。難怪周國平先生說:“把幸福作為研究課題是一件冒險的事”。各人有各人幸福的園地,開什麼花,結什麼果,隻有自己清楚。窮有窮的樂趣,富有富的苦惱,皇帝老兒還嫌高處不勝寒呢。有身處困頓而能陶然自樂者,也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為何物者,你能說誰幸誰不幸呢?蒙田說,昌盛和貧乏全在於每個人的意念,每個人的處境佳否全是自己的感覺,相信自己快樂的人便是快樂的,命運對我們並無所謂利害,它隻供給我們利害的原料和種子,隻有靈魂才是自己幸與不幸的唯一主宰。正如勤學對於懶人是苦事,節儉對於浪子是刑罰,戒酒對於醉漢是苦事,體操對於嬌養和閑慣的人是苦楚,其他亦然。事物本身並沒有什麼辛苦和艱難,隻是我們的怯懦和軟弱使然。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追求幸福。尼采說:“人,憂鬱的心啊,你為何不肯安息,是什麼刺得你雙腳流血奔跑,你究竟期待著什麼?”我想,霍爾巴赫和洛克的話可以作為這個問題的解答,霍氏在《自然的體係》中說:“我們的一切教育、思考和知識,都不過以怎樣能獲得我們本性所不斷努力追求的幸福為對象。”“我們無法懷疑,入在一生中的任何時刻都在尋求幸福。”洛克在《人類理解論》中說:“什麼驅迫欲望。則我們可以答複說,那是幸福,而且亦隻有幸福。”狄慈根也說過:“隻有人類的幸福是絕對的、無條件的目的。”是啊,人活一世,誰又是衝著苦難而活著的呢?即便是不可思議的受虐狂,也隻能是基於某種快慰的需要而甘於受虐待的,正像是以痛止癢,雖然痛並無什麼快樂可言,但在克服難忍的奇癢時也就甚足稱道了。
我們曾如此熱衷於把幸福寄托於神靈,我們千百遍地祈求——願上帝賜福於我們。但有人無情地宣布——上帝死了。於是我們像一群被遺棄的孩子,被重重地從天國拋入塵世。我們也曾把幸福的熱望寄托於科學,寄希望於物質的高度發達,但我們也為此吃盡了苦頭。拉裏夫·賴教授在《和未來相撞》中寫道:“任何人,即便是現代科學家中最有才幹的人,也不能真正地知道科學會把我們引到哪裏去。我們乘著火車奔跑著,速度越來越快,路軌分叉越來越多,方向不明。駕駛室中沒有科學家,每個指針的背後都潛伏著危險。社會的一多半人都在最後一節車廂中向後看。”科學給人類造成空前的不安和迷惑。我們追求幸福,但常常收獲著不幸。誠如安琴倫在《論道》中所言:“啊,不幸的人,他已經失去自己被創造的目的!啊,艱難可怕的命運!嗨,他曾失去什麼?他曾找到什麼?他失去的是被創造欲所達到的幸福,他找到的是他被創造決不該有的不幸。他丟棄的是沒有他就沒有幸福的東西,他保存下來的僅僅是可悲的命運。”
縱觀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社會思潮中透露出的普遍悲觀消極的情緒,不能不讓人產生這樣的困惑:人類現在到底活得怎麼樣,人類的生存狀態是否較先前有了良性的改善。我們深知貧窮、落後、愚昧之於幸福的不利,但我們也往往忽視了富足、文明與發達背後的辛酸與痛苦。對幸福的追求每每被我們簡化為擺脫貧窮和落後,我們一廂情願地認為,隻要富有了,文明了,就會幸福。事實則並不如我們所願。我常常深思這樣一個稚拙的問題:一個現代人是否就比一個古代人幸福呢?從人類心靈史中所敞露出的古人情懷,每每較現代人舒展得多,他們對人生的洞悉與體悟,每令現代人赧顏。緣之於此,許多明達之士對現代文明提出質疑,僅以作為現代文明標誌的都市而言,其繁華中潛伏著的危機就有一種拂之不去的無奈。尼采說:“我愛森林,城市裏是不良於生活的;在那裏,肉欲者太多。”這可以看作是對都市的抗議與抗拒。當然這是憤激之辭,不足為據。有人說現代人活得蒼白,有人說現代人活得無奈,太多的人則抱怨現代人活得很累。為此,有人將現代人的生存處境概括為:
孤獨——都市人的生存狀態
苦悶——都市人的心靈基調
無助——都市人的生活缺憾
總之,有一種觀點,認為現代人似乎離幸福越來越遠。
古希臘人曾有過人類五紀的說法,他們將人類的曆史劃分為“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半神半人的英雄時代”和“悲慘無援時代”。可見他們對人類的發展不但不抱希望和信心,反而是以一種悲觀乃至絕望的眼光來看待曆史的發展,這倒十分類似於中國老莊的社會發展觀。依照這種邏輯,社會還是不發展的好。但曆史無法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