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當你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應該首先告訴你,那件事都快過去100年了。所以,這也讓我常常在想,老天之所以讓我活成老古董一樣,就是要我把這件事說出來。不,現在,我是要把它寫下來,盡管仍有許多連我都解不開的謎團在裏麵。
那時候,還是民國18年,剛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回來的我,回到了我早已不大習慣的鄉下老家。記得當時我在鄉下當著大財主的爹,不緊不慢地抽著一根煙杆極長的煙袋鍋,且埋著眼問我:
“這回回來,不會再走了吧?”
記得當年我離開鄉下老家,到京城讀書,畢業回來,我爹也是這樣問過我的。我想,當時我正仰頭望被各種煙氣熏黑的屋頂,耳朵也拉得很長,正聽院裏管家老徐訓斥奶娘劉媽的那些話,心裏一陣厭惡感不由生起。所以,聽爹問我再不走的話,於是,我先用搖頭回答了他,接著又開口回答了他,我說:
“走!”
爹便急切道:
“怎麼,還要讀?”
我又點頭。
我爹便更加急切道:
“京城的書都讀過了,哪裏還有書讓你讀?!”
我便說出了一個地方。我說:
“我想與表哥一起去美利堅。”
美利堅這個名字,在民國18年的我們鄉下老家,還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名字。或者說,他們從來沒有聽過世界上還有一個叫美利堅的地方,更無從知道美利堅在我們鄉下什麼方位,距離又有多遠。我爹一聽,當然也同樣感到陌生。其實對於我,那同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所以,一向在鄉下以老大自居的我爹,當時一臉吃驚的表情,讓我後來每次想起,都忍俊不禁。
但我爹從小喜歡表哥。表哥全名李文軒,是城裏我舅家的兒子,比我大一歲。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是文軒做什麼,我爹就讓我做什麼。
當然,我爹之所以喜歡這麼幹,我也清楚,也不完全是因為他喜歡這個表哥,關鍵還是,我爹凡事,都習慣讓我那個在縣公署當知事的舅舅拿主意。
所以,聽說文軒要去美利堅讀書。爹最後也哀歎一聲,隻好由著我,隨表哥去了美國,先去了一個叫伯朗的大學繼續讀書。
其實,說心裏話,我也並不想再讀書,尤其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讀書。但我又厭惡呆在家裏。關於這兒,我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後來,我還是很認真地想過,我覺得首先是管家老徐那副嘴臉最讓我受不了。
管家老徐,在我的印象裏,又是這樣一個人,雖然年歲不是很大,但卻老奸巨滑。他在我爹麵前是一副嘴臉,在他人麵前又是一副嘴臉。或者說,當著我爹的麵,他是一隻格外聽話的哈巴狗,使喚起我家長工短工丫環婆子來,也是格外地荷刻。我就見過,我爹就曾當著他的麵,對他豎過大拇指。但我爹不知道,一旦他不在跟前,管家老徐又是另一副嘴臉,甚至對爹都敢大不敬。
有一次,我就親眼見到,管家老徐對我爹那個最小的老婆動手動腳過,那個不要臉的小老婆也看不出有任何反感,兩人又打又鬧。我一點辦法都沒有,話又沒法說。關鍵還是,爹對他是那麼地信任和依賴。
還有,就是爹的那幾房姨太太了,他們在爹麵前的那副醜態,誰見了都會覺得惡心。
當然,這並不是我不願呆在這個家的全部理由。我的全部理由就是想獨自一個人,或與表哥李文軒一起,過一種沒人管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正是因為此,在當時,除了讀書,我還真想不出還有其他離開這個家的借口。
在位於美國羅德島州的伯朗大學,我們選修的主要還是地質和考古。關鍵還是李文軒對這兩個專業感興趣。所以,在伯朗兩年多,我都不記得自己都學過一些什麼。
但我知道,表哥李文軒卻在這裏如魚得水。他不但學習上刻苦,還經常參加由美國佬組織的各種業餘地質勘測活動。
如果不是畢業那年,表哥文軒在一次業餘地質勘測活動中,結識了一個叫安特生·泰勒的同樣是狂熱地質勘測美國佬,我和表哥李文軒還是準備轉到曼哈頓的哥倫比亞大學,繼續深造教育學的。
因為從陸續到美的中國留學生那裏,我們聽說,當時要回國,能夠謀到的最好職位恐怕就是到大學教書了。但這一職位,又不是那麼容易謀到的,最好要有教育學曆才能順利進到國內的大學。
所以,我們又臨時決定,待轉到中國留學生較多的哥倫比亞大學進修完教育學,再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