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燕窩吃了,才走近內室去。
他和衣安靜地躺在床上,我上前,也不見他動一下,以為他的睡了,伸手欲幫他蓋被子,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吃了一驚,他依舊不睜眼,隻低聲道:“阿梓,過來陪朕睡會兒。”
我上床,他翻了個身,伸手抱住我的身子。他的下顎,輕輕抵在我的額際。
關於我為何不見晚涼的事情,他隻字不提。
其實,憑他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晚涼與芳涵的關係。那麼,更加不會不知,當年下毒害他一事,晚涼或許,也有份。晚涼如今是晉王的側妃,夏侯子衿不得不顧慮這一點。
一旦太後知道此事,她定不會放過晚涼。屆時,晉王的顏麵便會蕩然無存。
微微吸了口氣,此事,權當它已經過去吧。
“怎的不睡?”他突然低低問著。
我怔了下,他又道:“你現在有了孩子了,應該多休息。朕難得有空過來陪你,你倒是好,一點麵子也不給朕。”
我笑言:“皇上又是燕窩,又是陪睡,倒讓我覺得不適了。”其實,有了孩子,還和以前一樣啊,隻是他太緊張了。
他卻皺眉道:“朕昨日和二弟三弟賞月飲酒了整晚,如今正困得很。你若是不睡,朕也隻能不睡。可是朕不睡,好累啊。”
好笑地看著他,這幾日處理著姚行年的事情,他哪裏有時間和兩位王爺賞月飲酒?他如此,不過是想逼著我睡罷了。
抬手撫上他的臉頰,低語著:“我知道了,皇上快點睡吧。”
他卻霍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有些窘迫,他擰著眉:“朕看著你,還不睡?”
我這才恍然大悟,這樣的夏侯子衿……
無奈地閉上眼睛,忍不住便想笑。
他終也是笑一聲,收緊了抱著我的雙臂。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睡意真的便上來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待醒來,他果真還在我的身邊。
有些吃驚,他就那麼睜著眼睛看著我。
我咬著唇:“皇上看著我作甚?”
他卻斂起了笑,不悅道:“真小氣,朕不過看了一眼。”
我抿唇笑著,不想理他。這些日子,他越來越孩子氣了,處理完前朝的事務,便要來粘著我。
他又靠過來,歎一聲道:“你可知,你去大宣的日子,朕一個人多難熬。”
他的俊眉緊蹙,說話的時候,亦是用上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心頭微震,低頭道:“那時候不選皇上,轉向宣皇的事情,皇上卻從來不問我。”
他的大掌伸過來,將我的手緊緊地包裹起來,柔軟的唇觸及我的額角,聽他輕言:“朕決定愛你的那一刻,便告訴自己,死不相問。”
一句話,眼淚突然忍不住滑出眼角。
死不相問。
所以,他從來不懷疑什麼。即便我與蘇暮寒相處,他亦隻是吃醋,隻是生著悶氣。卻能一如既往地相信我。
“皇上……”哽咽地喚他。
他卻突然狠狠地蹙眉,咬著牙道:“不許這樣,一見你這樣朕這裏就疼。”修長的手指,指向他的心窩。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我還以為他要說,不許我哭起來,很醜。
宣皇說的對,皇家,也是有真情的。
這樣一個值得我去深愛的男子,我還有什麼不能包容他的呢?
三宮六院非他所願,卻是他作為一個帝王所不可避免的。如果我因為這個不愛,那麼普天之下的帝王,不都是可悲的麼?
沒有人,會不渴望真愛。
他為了我,可以連命都不要。甚至是,命在旦夕,還能千方百計地為我鋪好今後的路,桑梓啊,你還求什麼呢?
他瞧著我,突然一句“好疼”,我才猛地發現,眼淚依舊湧了出來。
邊哭著,邊笑著:“皇上真的疼麼?”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繼而一頭栽了過來:“痛死了,你還不收手?”
我親親他的臉,罵道:“皇上,你真無賴!”
他往我身上蹭了蹭,得意地道:“你若是舍得,就讓朕痛死算了。”
我咬著唇不說話,他拉著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皺眉道:“你不心疼朕……”他突然臉色一變,猛地低下頭去。
我吃了一驚,忙扶住他道:“皇上怎麼了?”
他這才“嘿嘿”笑起來,抬眸看著我,笑道:“沒怎麼,就看看你到底心疼不心疼朕。”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多大的人了,還玩這樣的把戲!
他仿佛很開心,又粘過來,呼出的氣暖暖的。隻一會兒,突然翻身起來,又伸手來拉我,一麵道:“朕餓了,陪朕吃東西。”
我愕然,他這是拿我當什麼養啊。
點心上來了,他卻吃得很少,非得逼著我吃。
對著他,我真的又好氣又好笑。
這樣的感覺,叫做幸福吧。
原來,這就是他愛人的方式,這就是他所期待的孩子。
翌日,兩位王爺分別回了封地去。我與夏侯子衿攜手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我終於,得以瞧見晚涼。她走在晉王的身側,抬眸朝我瞧來。
隔了好遠,我根本,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可,我卻仿佛,瞧見了她眸中的淚水。
微微別過臉,他突然低下頭來看我。將我身上的裘袍襄得更緊了,擁住我,低聲問:“冷麼?”
笑著搖頭:“皇上在身邊呢,怎麼會覺得冷?”
他輕笑著,伸手捏捏我的鼻子,開口:“朕發現,你越來越會拍朕的馬屁了。”
我瞧著他,皺眉道:“那皇上究竟是喜歡聽呢,還是不喜歡?”
他微微哼一聲道:“朕不是昏君。”
握住他的手,目光又朝城樓下瞧去,淺聲開口:“皇上是,難得糊塗。”
否則,他又何以真的會放過晚涼?雖然,晚涼不過隻是一個弱女子,是無法給他再構成任何威脅的。隻是,若是他以往的脾氣,亦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動作的人。
他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咬牙切齒地傳來:“放肆……”
我輕笑著,放肆了,他還能如何?
兩位王爺的車隊,漸行漸遠了。
身旁的李公公探了一眼,說:“皇上,娘娘,這裏風大,還是快些回宮吧。”
他“唔”了聲,擁著我的身子走下城樓。
二人上了禦駕,我靠在他的身上,抬眸看他,低聲道:“皇上,今日既然出了宮,便允許我去一個地方。”
他皺眉瞧著,很快便答:“好。”
隻一個字,甚至都不問我去哪裏。
桑府的西郊,有一個墳墓,是我娘親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我對她的記憶,是很少很少的。那時候,我甚至,是恨她的。也從來,不去想她的好。
是蘇暮寒,讓我改變了對娘的看法。
下了禦駕的時候,禦前侍衛欲跟上來,卻被夏侯子衿製止了。他攜了我的手上前,這裏,從來沒有人來。墳墓上,雜草叢生。
放開他的手,我上前,伸手將上麵的雜草一點一點地拔去。
笑著開口:“娘,女兒是不是很不孝,這麼多年了,從未來過。請您不必擔心,女兒如今,過得很好。還有……”頓了下,又道,“爹也過得很好。”
我厭惡我的爹,可我卻不會鄙夷我娘愛上他的事實。
愛情,有的時候,便是這麼不可理喻,不是麼?
也許,他千夫所指,可在某個人的眼中,卻是最好的。
有些人,說不清哪裏好,卻就是,誰都替代不了。
身後之人,隻安靜地站著,卻不上前。
在娘的墳前跪下,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謝謝她生了我,謝謝她賜了我桑梓這樣的好名字,謝謝她讓我有遇見他的機會……
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娘親,帶給我這麼多的感動。
這時,聽夏侯子衿冷冷地道了句:“誰?”
我吃了一驚,回頭瞧去,見一個人影在前麵不遠處躲躲藏藏。夏侯子衿警覺地將我拉起,攔在身後,又厲聲道:“還不出來!”
那人終是緩緩地走了出來。
待瞧清楚了,我才吃了一驚,爹!
他見了我們,臉色大變,忙踉蹌地上前來,跪下道:“草民參見皇上,皇後娘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皺眉,他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夏侯子衿朝我看了一眼,冷聲道:“大膽,誰準你來這裏?”
爹哆嗦著,半晌,才出了聲:“回……回皇上,草民是聽聞皇上來了……來了桑家主墳地,所以才跟來瞧瞧。”
我好笑地看著他,這裏,何時成了桑家的主墳地了?我居然都不知道。
夏侯子衿瞧著他,開口道:“哦?那麼,你瞧見什麼了?”
爹明顯嚇了一跳,忙道:“草民……草民什麼都沒瞧見,什麼……都沒有聽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壯了膽子看了我一眼,隻是極短的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
我方才的話,他該是都聽見了。
來這裏叫娘的,除了我桑梓,便不會再有其他人。他縱然抵死不信,也由不得他。
很多事情,他都會無法解釋。
比如,我的臉。
比如,我如何從檀妃變成了皇後。
比如,當今皇後明明是大宣公主。
好多好多事情,他都想不通。可我知道,他唯一想通的一點便是,我確確實實,是他的女兒,桑梓。
他方才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了。
想來他會出現在這裏,夫人定是功不可沒。皇上擺駕前來,很多人便是都知道皇上往這個方向來了。爹定是聽了夫人的唆使,來瞧瞧皇上和皇後來作何?
夏侯子衿輕笑一聲,開口:“什麼都沒有看到和聽到?很好啊,桑勻。”
爹的身子一震,他大約不曾想到,夏侯子衿居然還記得他的名字。他以額觸地,身子瑟瑟顫抖著,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夏侯子衿突然朝我伸手:“回宮吧,朕的皇後。”
抬手,將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緊緊握住,轉身朝前走去。
我不免,回頭看了爹一眼。方才夏侯子衿是一句“朕的皇後”是否讓他悔到腸子都青了呢?
他以為的,連桑府小姐都不配的野丫頭,卻做了天朝的皇後。
他以為的,不配做他女兒的人,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後。
這一刻,心裏那種感覺,不是激動,卻恰恰是,心酸。
身側之人突然開口:“照理說,皇後的親爹,朕怎麼也得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隻可惜了,如今他的女兒卻已經不是他的女兒,是大宣的公主了。”
我輕笑一聲,沒有說話。
要說我爹那樣的人,給他一官半職,他能不能勝任,還是一個問題。其實如今這樣,也挺好的。
禦駕路過長埭巷的時候,忍不住掀起簾子,透過那悠長的巷子,一直望出去。他沒有叫停禦駕,隻低聲道:“那片廢墟已經收拾掉了。”
吃了一驚,回眸看著他,他真是什麼都知道啊。
不過,收拾掉了,又如何?
那雨夜中的小屋,那紗帳後的身影,那嘶啞的聲音,那淡淡的氣息……
蘇慕寒,已經在我的心裏。
“要下去麼?”他在邊上低聲問著。
我輕笑一聲,搖頭道:“不必了,皇上,我們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