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天使
文/李亞瓊
潔的世界徹底地崩潰了。
她從精神病醫院下班回家,就得知了獨生兒子猝死的消息。
潔突然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漸漸地朝一個昏暗混濁的空間陷落下去。
兒子死得很蹊蹺,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個陌生人無緣無故用鐵棒活活砸死了。
潔怎麼也不敢相信,她那個活潑可愛、聰明可人的兒子將永遠地不複存在了。
前天兒子曾撒嬌地央求她:媽,我過10歲生日時,您去學校接我一回好嗎?潔心裏酸酸的。潔從來不接送兒子,突遇下雨,兒子也從不指望她送傘,時常落湯雞似的跑步回家。她總是很忙,作為精神病醫院的一名護士長,她心裏裝的全是那些瘋瘋癲癲、不能自理的精神病患者。
想到再過三個月就是兒子10歲的生日,潔失聲痛哭:都怪我呀,我要是去接他就不會出事了啊!
潔陷入深深的自責,她多麼希望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兒子的複生。
一周之後,經曆了巨大心靈創痛的潔平靜地回到病房裏。
她一如既往地穿上整齊的白大褂,對每一個患者報以真誠的微笑,她認真而細致地向護士詢問患者的病情,有條不紊地安排工作,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隻是回到家裏,潔會強烈地感覺滿屋子裏晃動著兒子那活潑的音容笑貌!
潔常常不知不覺地果望遠方,那望眼欲穿的神態儼然慈母在靜候遊子的歸來。
院長和一位法官將潔請到辦公室。
法官沉重地說:陳護士長,殺害你兒子的凶手已經被抓獲,可是……法官欲言又止,經司法鑒定,此人患精神分裂症,無行為責任能力,現已收入你們醫院治療。
潔的淚水決堤而出! 兒子,我的兒子!潔在心裏無望地呼喚著兒子的乳名,她跌跌撞撞地挪向病房。
兒子嗬,你怎麼得了這種病嗬,你怎麼殺了人嗬,我可憐的兒子嗬……
潔猛地一怔!她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在哀哀地哭泣,止不住的淚水沿著她那張飽經風霜的皺臉滾落而下。
她一把抓住潔的手:護士長,我兒子能治好嗎?能治好嗎?
她一個勁兒地向潔訴說孤兒寡母的艱辛,訴說著和兒子相依為命的親情。
潔極力克製住自己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朝她肯定地點了點頭:您放心吧。
此刻,潔走向的是一個特殊的患者,一個需要同情需要幫助的弱者,也是一個令她肝腸寸斷的沾染著她兒子鮮血的凶手!
潔輕聲地對他說:阿強,你今天感覺不錯吧,我們到院子裏去曬曬太陽,好嗎?
阿強瞪直雙眼,仿佛側耳在聽天外來聲,忽而將手臂猛地高高揚起:我手執鋼鞭將你打!隨即一溜煙兒地跑進廁所,掏起糞便塗滿全身,口中大叫:啊哈!你們想害我,我身上有蛇,你們敢上來嗎?啊哈!
幾名年輕的護士聞聲而來,她們見此情景,一時也是束手無策。
潔撥開人群,毫不猶豫地走近散發著刺鼻臭味的阿強,牽著他的手說:阿強,你不是最喜歡舞鞭麼,阿姨想向你學了去鍛煉身體,你洗完澡後教我好嗎?
阿強愣了一會兒,乖乖地隨著潔出了廁所。潔為他擦洗身體,換上幹淨的衣褲。他睡著之後,潔又將他長長的指甲一一修剪整齊。潔從容不迫地做著她認為該做的事情,一邊做,一邊輕輕拭去腮邊晶晶亮亮的淚水……
阿強出院的那天,他朝潔深深地鞠了一躬。潔永遠忘不了,這天正好是兒子的10歲生日!
人生感悟
愛與恨本身就是一種矛盾的糅合,所以對於二者的選擇也顯得異常艱難。但有一種選擇卻至誠而動人心魄,在潔麵對殺害兒子的凶手的時候,她選擇了寬容與愛。她的選擇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不愧是人間天使。
一隻小腳
文/沈眉綺
我的診所在加州開業兩年後,一天,診所裏來了位纖弱的少婦,正懷了頭胎。
她出身良好,不過因為受了以往經曆的影響,情緒不太穩定。
預產期的前一個月,我給她做例行的產前檢查,發現她胎位不正,胎兒頭上腳下。一般孕婦在懷孕七八個月時,胎兒的頭會自動調整到朝下的位置。但每23個孕婦中會有一個例外。那時候,剖腹產的手術還不像現在這麼普遍,為這樣的嬰兒接生難度很大。在這種情形下,醫生的動作要快,因為胎兒的身體出來後,臍帶會在胎兒的頭部和母體的骨盆間受到擠壓,如果沒有氧氣經血液輸送給胎兒,短短幾分鍾內胎兒就會夭折。而頭胎就遇到這種情況的,凶吉就更難預測了。
產房裏每個人都很緊張。我是醫生,也隻能束手等待產婦的自然宮縮,直到產道完全張開。最後那一刻終於來臨了,我輕輕拉出胎兒的一隻小腳,再去拉另一隻。可是不知為什麼,另一隻腳似乎蜷縮在裏麵無法拉得與這一隻—般齊。我略加了點兒勁拉,助產士也在上麵輕壓產婦的腹部,胎兒的小身體又出來了一點兒,我看出是個女孩。幾乎同時,我驚愕地發現那另一隻腳隻有膝蓋以下的部分,從臀部到膝蓋這一截沒有長出來。這麼嚴重的畸形我在以往的經曆中從未見過,以後也沒有再遇到過,而這個小女孩卻要一輩子麵對它。
接下來的幾分鍾,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掙紮。我知道小女孩的這種畸形對這位情緒不穩定的母親是何等殘酷的打擊,我完全可以預見這家人未來的歲月。
他們得傾家蕩產,遍訪名醫來醫治小女孩的畸形。豈止如此,這可憐的小女孩一生隻能坐在孤獨中。她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別的孩子奔跑、歡笑、唱歌、跳舞!突然,我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我可以做一件事,讓這一切將來的痛苦現在就結束。
每lO個胎位不正的嬰兒就有一個因生產過程不夠快而夭折。我隻要慢慢來,動作隻要稍微遲疑一點兒,延緩短短的幾分鍾,一切就成了。反正大家都知道這次不是順產,沒有人會察覺。這位母親開始可能會傷心,但過後就會慶幸,畢竟這個可憐的畸形兒沒有活受罪。以後幾年中,她還會再次懷孕,而那時她就不用麵對這樣不幸的命運了。
我心裏有個聲音提醒我:不要讓這個家庭受苦。這孩子還沒有呼吸,也不必呼吸,反正你不一定能及時把她接生出來。慢慢來,不要愚蠢地把苦難帶給這家人。就算你的良心略微不安,但你若把孩子及時接生出來,你的良心會更加不安。
你比他們堅強多了,豈不比他們站得更穩?
我轉過頭要護士給我溫熱的消毒毛巾。通常這個毛巾是用來包裹逆產嬰兒的,免得母體外麵的冷空氣引起胎兒胸腔突然擴張,吸入羊水或黏液致死。然而,這次的毛巾隻是為了遮蓋,免得值班護士看見我所看見的。
我的手觸摸到了那隻可憐的小腳,想到她未來的人生,我的心難以釋懷。我暗暗下了決心。
我抬頭望了一下壁上的鍾,預計的七八分鍾已經過了3分鍾。室內每一個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可以感到他們屏足了氣等待我的命令,沒有人注意到我內心的起伏不定。我也希望他們永遠不要發覺我內心的掙紮。這些護士看我接生過許多胎位不正的嬰兒,也曾經看過我的失敗,現在,他們將要看到我的又一個失敗。我行醫以來,這是我第一次不按牌理出牌。
我把手伸到毛巾下麵觸摸胎兒的臍帶。臍帶的跳動可以顯示胎兒的情況,隻要再等兩三分鍾就好了。為了做出盡力的樣子,我把孩子再往外拉一點兒,使她的手臂露出,這是常規步驟。我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孩子的那隻好腳蹬出了毛巾,緊緊地踩在我慢慢移動的手上,似乎是個暗示,她們母女就這麼托付在我手上了。我的手遲疑了一下,孩子的身體突然一陣悸動,竟然充滿了生命的堅韌與活力。我的心一下子被震撼了!這個活生生的小生命難道就要由我的手扼殺嗎?孩子踩在我手上的那隻小腳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良知,這下不行了,我無論如何下不了狠心。
終於,這可憐的小女孩贏得了她生的權利。
第二天,我通知了孩子的家人,也哽咽著將實情告訴了這位母親。所有預期的不幸都發生了,這位母親住了幾個月的醫院。後來我見過她一兩次,看起來與以前一樣憔悴不堪。後來,我間接地聽過一些他們的消息。他們去過明尼蘇達州求醫,也去過芝加哥和波士頓。最後我失去了他們的音訊。
這麼多年來,我的心一直深深自責,我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勇氣及時終止一場悲劇,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
我駐留的醫院有個很好的傳統,每年聖誕我們都舉辦大型晚會。那間小禮拜堂總是布置得富麗堂皇,大家都花上好多個禮拜來預備這場晚會。一年中我們經曆了那麼多的事情,那麼多的困難,麵對過去生活中多少冷酷無情,在一年將終的時候,大家決意把這一天留下來專為我們的靈性需要而設。每一年的這一天,我們都好像參加一項隆重的聚會。從這天起,我們就要向新的一年靠近,並且再次獻上自己。
今年的布置與往年稍有不同,講台一側的聖誕樹是一片銀白,上麵掛滿了閃亮的銀線和飾物,沒有一絲其他的色彩,也沒有燈光。在禮堂暗淡的光線中,它隻隱約可見。
所有的醫生都到場了,前麵的幾排位子是留給護士的。不一會兒,她們入場了。風琴彈奏著我們熟悉的聖誕歌曲,20多個女孩子從會場後麵魚貫而入,清一色的製服,每人手持點燃的蠟燭,口中輕輕和著琴聲。會場中飄蕩著平安夜的歌聲。
我們不約而同地起立致敬,沒有一個人說話,若誰在那時開口說一句話,那是一定要挨痛揍的。等到女孩子們入座時,我已經淚眼模糊了。
此時,一束藍色的燈光慢慢射入會場,緩緩地覆蓋了那棵聖誕樹。於是,它變得輝煌起來,好像每一個小飾物都熠熠發光。講台另一側的布幔輕輕拉開了,三位年輕的音樂家身著潔白的晚禮服在演奏鋼琴、豎琴和風琴合奏曲。我相信,在場的人中,我不是唯一熱淚盈眶的人。
我一向喜愛豎琴,喜歡看豎琴手的優雅姿態。今天這位年輕的豎琴手特別使人著迷。她彈得美妙極了,無盡的愛意包裹著她。她細長的手指在琴上飛舞,護士唱詩的時候,她微昂起那被濃密的褐發掩著的美麗臉龐,世界頃刻間好像變得美麗而聖潔起來。
演出結束後,我想向護理主任道賀,謝謝她安排了這麼精彩的演奏。我獨坐在那裏等候著。突然,一位不相識的婦人張開雙手從走道的那頭向我走來。
哦,你看見她了。她輕喊著,你一定認得我的寶貝兒,那個彈豎琴的女孩是我的女兒,我看見你望著她。你不記得17年前那個生下來隻有一隻好腿的小女孩嗎?起先我們求遍了名醫,不過。她現在使用義肢。看不出來吧,是不是?她可以走路、遊泳,幾乎可以跳舞呢!不過,最棒的是,在她還不能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她學會了善用她的雙手。她會成為世界上出色的豎琴演奏家的。她今年17歲就上大學了。她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現在是如此快樂……你看她來了!
婦人正說著,那甜美的女孩靜靜地走了過來,她站到我的身旁,眼睛閃亮著。
這是你的第一位醫生,是我們倆的醫生。母親聲音顫抖地說。我望著她,仿佛回到了17年前,那一天,我告訴了這位母親將要麵對的現實。
他是第一個告訴我好消息的人,他把你交給了我!
我激動地把女孩擁抱在懷裏,越過她年輕溫暖的肩頭我似乎看見了17年前產房裏那隻走動的掛鍾。在那樣一個時刻,我心裏有過多麼大的掙紮,我幾乎要扼殺了這個小生命。
我握著她的手,久久地凝視著她。親愛的孩子,我說,你絕對無法想象,世界上也沒有人能想象,今天對我是多麼重要。請你再彈一支曲子,請你單單為我彈奏《平安夜》。我肩上有一份重擔是別人所不能見的,唯有你能夠把它挪開。
女孩子彈起了《平安夜》她母親坐在我身邊,安靜地握住我的手。也許,她知道我心中的一切。
最後一段彈完了,在靜享天賜安眠的旋律中,我得到了久久以來一直渴盼的答案和安慰。
人生感悟
生命不息,奔騰不止。每一條河流都是一個軌跡,每一條認真生活過的河流。也都有自己的痕跡。有關於我們生命的每一雙手,每一個眼神,每一次關注,都值得我們表達感激。因為,我們的生命,來自他們的嗬護。
想念一位帶路人
文/李治山
帶第一個徒弟的時候我比徒弟還年輕。徒弟的父親是老寒腿,徒弟孝順,用一件舊皮大衣給老父改了一條皮褲。我正好從寧夏去西安接車,徒弟便把給老人送皮褲的事拜托給我。
徒弟的父親在耀縣農村。我必須先開車到耀縣,才能找到徒弟的表妹領著我去。所以,我首先要找一個去耀縣的帶路人。
那時的交通非常不便,公路上攔搭便車的人比比皆是。開著卡車出了西安,我便開始在攔車人中物色可能去耀縣的趕路人。當我很有把握地把一位搭車者讓進駕駛室後,一問才知他隻不過要去高陵——高陵到耀縣還有100公裏。正在懊喪之際,搭車者卻拍著胸脯說,隻要讓他搭乘到高陵,他保證在高陵車站找一位可靠的旅客將我帶到耀縣。
車到高陵,搭車者果然找了一位小夥子來帶路。不過,帶路人並不是去耀縣的旅客,而是搭車者的朋友。這位朋友正在閑逛,被搭車者遊說了來。於是,我們一路高歌猛進,順利到達耀縣並很快找到了徒弟的表妹。
徒弟的表妹說去徒弟家還有30公裏山路。我對我的帶路人說,我們要去農村,你就在城裏等我,我送完東西回來接你一起回高陵。帶路人說,我也想去農村看看。況且,誰知你們幾時才回來,我在城裏哪個地方等呢?你回來找不到我,自己開車回西安我怎麼辦?帶路人的話讓我很是為難。因為卡車駕駛室隻能坐兩個人,徒弟的表妹要領路,自然應該坐在我身邊。更何況她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豈能不憐香惜玉?而將帶路人趕上車廂,我又有些於心不忍。正在兩難,小夥子早已爬上車廂,做了一個領袖般的手勢——開車!
我在徒弟的表妹的指點下將車開得飛快。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剛進山就遇上一場瓢潑大雨!雨點打得駕駛室頂劈裏啪啦直響,車前的公路上一會兒就有了積水。而我的帶路人任憑風吹雨打,巋然站立在車廂。我幾次停車讓他下來躲雨他都不肯,被淋成一隻落湯雞。
山裏的天是孩子臉,一會兒就好。風雨過後,我們將車開到了徒弟的表妹家。
站在她家門前的山頭上,一眼就看見了徒弟家門口的大柿子樹。但他們兩家中間是一條深溝,要繞過去,必須步行4公裏。而這4公裏,其實隻是一條羊腸小道。表妹派了她的小弟帶我們繼續前進,自己留在家幫母親為我們煮飯。我認為高陵小夥不善走山路,勸他留在徒弟的表妹家等我。他卻說他一定要跟我去徒弟家吃過了冬的吊柿子。拗不過他,我們隻好背上皮褲和西安城中買來的禮物,徒步穿越這條深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