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1644)初,大明王朝已如風中殘燭,奄奄一息。內有李自成,張獻忠的義軍步步相逼,外有清兵勢如破竹,奪關掠地。鬆山陷落,錦州被圍。城中官兵無衣無糧,竟相掘鼠而食。
而在沈陽,睿親王府中,此刻卻是暖意融融,黃銅鎏金的大炭盤中燃著上用的銀絲炭,火燒得正旺,卻一絲炭氣也無,隻聽得炭火燃燒時的劈啪脆響。我站在角落裏,穿著單薄的舞衣,貪婪的呼吸著廳內襲人的熱氣。看著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川流不息的端過去,聽著廳內笑語喧嘩,男人粗豪的嗓音哄笑著,女子尖柔的聲調嬌滴滴的勸酒,不難想象,此刻堂上是何等熱鬧的場景。
已是三月,外麵的天氣仍是滴水成冰。雪花大如鵝毛,紛紛揚揚飄灑而下,頃刻之間,便是滿城縞素。花廳中卻感覺不到些許寒意。花廳的正麵,僮仆已然撤去了窗扇,竟然一整麵牆都是用的透明鏜亮的玻璃。抬眼,便可看到廳外銀裝素裹的雪景,卻無冷風侵襲之苦。確是個賞雪的風雅法子。隻是,當此之時,玻璃皆產自夷國,遠涉重洋而來,運輸不易,價比黃金。尋常官宦之家,購得尺許,鑲嵌在窗欞上,已足以炫耀。如此奢靡,可知是凝聚了多少漢人鮮血?
我站的位置,此時恰可看清堂中場景。高踞首位的定是多爾袞那廝,穿一件月白色的常服,烏黑的辮子拖在腦後,氣態閑適。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個人偏瘦,濃眉,齊整得如墨筆畫就。眼不大,卻是神光充溢,顧盼間頗有威儀。這,就是師父口中的殺人魔王嗎?許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神倏的追蹤而至,似天空驀然亮起的閃電,又似名劍出鞘時的寒光,令人驚心。我一驚,忙假作恭謹的低下頭去。耳邊卻聽到有人文縐縐的的說“王爺今日此宴,倒恰似前人詩句啊!”
“哦?哪句?”多爾袞的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我似乎看到他手持金樽,微微挑眉。
卻聽那人說到“下官自幼讀詩,讀到‘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洲’。不由心馳神往,隻恨生不逢時,未能一睹當日盛事。今日,王爺好客遠勝前人,英雄更甚前人。下官得遇王爺,實是三生有幸啊!”我無言的微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果然到哪,也離不開啊。堂中阿諛附合之聲蜂起。多爾袞微微笑著,隻是那個笑容似乎有些虛浮,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輕輕瞟了眼堂前待立的樂官,樂官會意,目光立即向我望來。我明白,是該輪到我上場了。深深吸氣,平複躁動的心境。檢點妝容,重新對自己充滿信心。今日的衣裙都是我精心挑選的。蔥綠的衣裙,寬袍廣袖,越發襯得纖腰一握。胭脂薄染,檀唇輕點,一路行來,腰肢款擺,環佩叮咚,我已經收獲了無數驚豔的目光。
樂起,我舉袖,掩麵,此刻,猶抱琵琶的含蓄,更能讓人驚豔。舞步翩躚,頃刻間已繞場一周。腳步微頓,長袖如流雲般擲出,露出芙蓉笑靨。眼波流轉,將堂上諸人收錄眼底。
我看到多爾袞右側,坐著一個身披紫袍的青年,相貌和多爾袞頗為相似,隻是眉目間多了幾分厲氣,不問可知,定是多爾袞的愛弟多鐸了。還有一個穿絳色錦衣的,卻是虯目鷹鼻,目光中總是帶著幾分不屑,看他高踞堂中左側,和多鐸平起平坐,想來,應當是阿濟格吧。還有幾個環眼絡腮的將軍,本自豪飲狂啖,卻在我眼波過處,怔怔的停箸不食。
這些自以為是的男人,隻要一個含羞帶怯的眼神,便沾沾自喜的以為自己又俘獲了一顆芳心。他們不知道,我受過最係統的培訓,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甚至包括色誘的本領。師父說一個好的殺手,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是武器。
我知道,如何把握嘴角輕揚的角度,才能訴說欲說還休的羞澀。我知道,怎樣才能讓眼波如絲般流淌,方能顯示似嗔還喜的婉約。雲板頻催,舞姿更急。我腰肢款擺,如柳絲如風中搖曳,舞步翩翩,似輕雲於天際遨遊。旋舞,複旋舞,裙裾盛放成傾國傾城的碧牡丹。天香國色,國色天香,總是相得益彰。我的長袖頻揚,揮舞出一層又一層的香霧。廳中香氣益濃,曖洋洋的令人如處雲端,說不出的愜意。
眼角餘光輕掃,廳內諸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阿濟格舉起的酒杯停在了半空,忘了還要湊到唇邊。他身畔的美姬嬌笑著湊過來獻媚,卻被他粗魯的一把推開,廳中,不知是誰的酒杯失手落下,而後,叮叮鐺鐺的瓷器碎裂聲此起彼伏。
我笑得歡暢,看吧,看吧,隻要這一曲舞罷,我便可穩操勝券。有銳物破空而來。我腳步微旋,輕巧避過,眼光已看清襲擊來的東西是一個金樽,勢猶未盡,直直的向我身後飛去,‘砰’的一聲擊在玻璃上,乒乓之聲大作,華美的水晶宮殿分崩離析。我暗暗惋惜,不是為這麵玻璃,而是為我施放的毒香。隻需再等片刻,我就可以牢牢掌握此間局勢。隻是沒想到,有人於聲色之惑中,仍能如此警覺。更沒想到,他竟能釜底抽薪,砸了玻璃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