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女國最近熱鬧得很。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熱鬧。連我這地處邊境的琵琶洞都有所耳聞。聽說來了四個從東土大唐西去取經的和尚。和尚是男人。
這個國家沒有男人。女人靠飲子母河的水傳宗接代。過去偶有外邊的男子來這個國家,不是還沒踏進城門就成了我的食物,就是被國中婦女殺害,割下肉來做了香袋。
難道這個世界上魔無處不在。我是妖精,但那些俗骨凡胎的女人,心中亦有如此淒厲的殺機。太長久的荒蕪與寂寞。
這四個是唯一的幸運的例外。據說其中一個是唐王的禦弟,赫赫有名的玄奘法師,另三個是他的徒弟。據說三個徒弟相貌猙獰,神通廣大,有降龍伏虎之能。或許因為如此,他們才在這個綺麗而危險的國度裏得保性命罷。
又有傳言,西梁的女王看中了玄奘,欲以一國之富,招他為王,自己甘願為後。這事已經盡人皆知。
我坐在洞府裏聽婢女們議論著這段佳話,七嘴八舌,其中不無羨慕之意。嘿嘿地冷笑。我倒要看看,這世上有沒有真真心如鐵石的佛門弟子。
女王長得很美。杏眼桃腮,盤得高高的發髻正中插一隻累絲點翠的金鳳,鳳口中銜著的珠串在額前搖搖曳曳,一如那動蕩的芳心。
我隱身在柱後看她。她正執筆,在一張紙上描畫一個男人。女王顯然蘭心慧質,人像從無到有,一點一點在她手下呈現出來,栩栩如生。隻見那人,身形修長,豐神俊朗,唇紅麵白,目似寒星——好一個翩翩濁世的郎君。那一筆一筆描下去,都是愛意。綿綿勾勒,濃濃著色,她將自己的靈魂糾纏在這些線條裏。她認真地抿著嘴,仿佛在經營一項驚天動地的事業,但是笑,笑從她的眼睛裏,漫漫地漫漫地溢出來,止也止不住。誰也不能,讓東流的春水回頭。
我歎了一口氣。她完了。她真的愛上這個男人了。她的筆,她的唇,她的笑。傻子都知道。
這男人真的就這麼好麼?令她顛倒若此。也不過是個稍稍登樣些的男人罷了,她知道他什麼?一個萬裏迢迢來的陌生人。他隻是路過她這裏。但,誰說色相隻是虛幻?為什麼不會是他的三個徒弟,單單是他?我把投注在女王臉上的目光轉向那幅畫。他長身玉立,一襲大紅袈裟垂曳到地——
啊,忽然之間,一根鋒利的刺貫穿我的五髒六腑。多少劫之前,我第一次在漫天的花雨中看到佛,他眉間有金色光,照徹無量世界。我的眼光,從蓮花瓣的縫隙中,沿著紫金袈裟壯麗的衣褶一路滑上去——那慈悲的無情的袈裟啊。我的指甲刺進自己的手心。
有女官宣道:“大唐禦弟晉見陛下。”
女王的粉臉霎時通紅。她慌慌忙忙,手腳笨拙地,卷起那幅畫像。象個做錯事的孩子。她不是“陛下”。她是個春心萌動患得患失的小女人。
那家夥來了。邁著莊重的步子,一臉的正氣凜然。
“陛下,貧僧師徒四人已在貴國迎陽驛耽了不少時日了。今日特來請問陛下,何時倒換關文,讓貧僧等西去?”
“禦弟,你看這朵牡丹開得可好?”她指給他看。“大唐的牡丹,和我國的一樣麼?”
“花開見佛,心即靈山。”尋常的機鋒,明顯的拒絕。
她隻作不懂。“禦弟,牡丹雖好,若無人見賞,也便白白地萎謝了。多麼可惜呀。看花須及時。”她企圖用花花草草,這些幼稚的手段,博他心動。
玄奘道:“陛下,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
女王不懂這賊禿含混的言語,容光煥發。也許她以為他說的天國,是隻羨鴛鴦不羨仙的那個天國。但我看得太清楚。他不會為她留下來。他不會。他的生命,是獻給佛的——
女王的眼波盈盈脈脈。她根本就不象一國之君。成大事的人,必須冷血。但她為了這一個男人,祖宗的基業,萬世的尊榮,可以毫不在乎,輕輕拋卻。這花花江山,抵不上他一根眉毛。
隻是她舍得王權富貴,他卻不肯破戒律清規。她隻要數十年平凡的雙棲,他要的卻是孤獨的永生,清淨的不朽。
我冷笑了。你以為這世上真有不朽這回事?
我開始憐憫她。這個美麗的愚笨女人。她太柔太軟太善。就算玄奘再冷酷,再無情,欺騙她,遺棄她,踐踏她的一片真心,那完全是在一個冠冕的善行的名義下實施的暴行——她都不會恨他。我看透了她。多少年後,不相幹的人們提起這回事,會翹起大拇指誇一聲玄奘好和尚,不為色誘,佛心堅定,是我大唐的驕傲。但她得到什麼?
等待她的,隻有心碎。而且成為旁人的笑料。她將孤獨一世,到她老了的時候,她還會滿懷柔情地回憶起年少時遇到的那個英俊的大唐禦弟,癡癡地想,他不能愛我,因為他有更偉大的事要做,他是多麼高尚啊——她並且會對他充滿感激,為他所給予她的甜蜜的傷害——
這女人天真善良得令我對她陡生恨意。
他與她同乘鳳輦出城來。三個徒弟,牽了白馬隨於輦後。民眾百官,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好不風光。
她挽著他的手,眼角眉梢那醉意快要把全身都融化。他已經答應與她成親,倒換了關文,今朝兩人共送三個徒弟上路,回宮後,今晚便是合巹之夕了。啊,終於皆大歡喜。她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但我在等待著那必然的結局。我知道它一定會來。就象鬥柄指北,玄奘一定向西。那是他命裏的方向,沒有停留。
女王臉上一片坦蕩蕩的喜氣,毫無疑慮。玄奘親口答應過不會走的啊。她全心全意地信托著他。如一切單純美麗的女人,她們的愛情象花,任性而迷茫地開放,相信蝴蝶來了就不會走。他說過的,他不離開我。男人的諾言,死死地握在手心,就算等成了望夫石,他說過的話還是石中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