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一朵花落在我腳邊。無聲的,濺起一點塵埃。塵埃,也有香氣。

我從熟睡中被驚醒。抬起頭來,看到滿天的花,滿天的花,雨一樣地落下來。

天空高而遠,清澈的虛無。但無端生出絡繹繽紛的花,不知從哪裏來。我乍夢乍醒,顛倒懵懂地,踏著遍地綿軟的花朵,隨意亂走。尋常所熟悉的山巒草地,峰坳起伏,都於我一睡之間,變成花的海。我那麼渺小,在鋪天蓋地的美中,心生恐懼。匆匆地左奔右突,想要找一塊平常的土地,然而行行重行行,隻是迷亂。

忽然之間,我看到佛。

地中湧出車輪大的蓮花,佛坐於其中,目連侍左,阿難侍右,眾比丘及諸天諸龍散於山間。花雨紛紛,落滿眾人頭頂,唯佛身周三丈方圓一片淨地,任是天花亂墜,近不得身。

佛在講經。渾厚的聲音回蕩於天地。我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隻見大眾俱斂目合十,神色端嚴。

我屏息望著佛。視線裏,隔了重重的花,看不清楚那莊嚴的麵目。我想我要看看佛的臉。遂從密密的人叢中尋找縫隙,溜過盤膝端坐的眾羅漢,窸窣潛行。靈巧地左趨右避,不曾碰到他們的一片衣角。

我停在佛身前三丈之處。那有花與無花的邊緣。忽然膽怯,不敢再前進半步。我悄悄地抬起頭,仰望,佛的臉——嗬,他那麼高——我的眼光沿著紫金袈裟壯麗的衣褶一路滑上去。

“咄!大膽孽畜!汙染清淨佛地——”目連尊者發現了我,怒目吼道。

佛揮手止之。我正轉身欲逃,發覺好似並無性命之憂,便又停步。我破壞了講經。眾比丘怒目而視。但我隻是想看看佛的臉罷了。我不安地在地上扭動著,幾對足哆哆敲打著地麵。

他澄明的目光,徐徐下視。終於停駐在我卑賤的身體上。我戰戰兢兢地仰望上去。

在漫天迷醉的顏色裏,我看到佛破顏微笑。

那座山叫做靈鷲山。這是很久之後,我才得知道的。王舍城,靈鷲山。是世人眼中的西方極樂世界,至善至美,無上的莊嚴寶地。山中來來去去,盡是得道的菩薩羅漢,頭頂神聖的圓光。風吹動琉璃寶樹,出微妙音。有種種奇妙的禽鳥,白鶴,孔雀,迦陵頻伽。日夕起舞,相對和鳴。

這是個靈妙淨雅的境地。我將自己汙穢的蟲豸之軀混跡其中,是一種褻du。但是我不管。每日拖著尾巴奔走於泥塗,躲過比丘與禽鳥的視線。我變得鬼鬼祟祟,惶惶不可終日。

因為佛的笑顏,我不離開這裏。

他是那麼高大,莊嚴,慈悲,光明。

花雨中佛的一笑,成為我心中轟轟的雷鳴。我看著殿門的匾額:大雷音寺。

每逢講經,我寧可冒著被人踩扁或成為鳥的一餐的危險也要從我陰暗的藏身處爬出來,繞過肅穆的眾羅漢,徑直爬到佛的腳邊。佛不準他們傷害我。久而久之,聽經的隊伍中有我,也被視作當然。

佛講經時,有五色光,從口中出。遍照十方世界。無量諸天、龍、夜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

我看著自己泥土色的醜陋身體,邪惡而令人憎厭的肢肢節節。佛說皮囊好惡,原是無常。但,我怎麼能漠視自己的醜惡?

而佛,是那麼美。

佛的美好,令我遺忘一切的禁忌。我逾越美醜,逾越善惡,逾越聖境與濁世的分別,逾越高不可攀的羅漢們,徑直奔向佛。就算是蓮花瓣上的一塊汙漬,我隻想匍匐於佛的腳邊。

這個聖潔的世界裏,我是唯一一隻卑微的蟲豸。但是,沒有誰象我那樣地逼近佛了。一切隻因一場花雨,點醒我蒙昧的心。它象我的腳一樣,格吱吱地蠢動著。

佛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他任我伏在他腳下,不加嗬責,卻也不多看一眼。他隻是向大眾宣講著這世界的真理。

在佛的言語中,幾世幾劫,靜靜地過去了。

自慚之心,起於形穢。我如何訴說,我的慚與穢?

我默默地修煉著。朝夕聆聽著世間最徹悟清明的語言,那裏麵有大智慧,有大解脫,有大悲憫,有大涅磐。然我聽到的,始終僅隻是他動聽的聲音,縈繞於三千寰宇,蝕魂刻骨。

佛現三十二種相,世界震動。於我,隻是歡喜。

我愛上他頭頂的圓光,他足下的蓮花,他微妙的手勢,他背後的虛空。

眾生皆愛佛。但沒人知道,靈山勝境裏,有一隻渺小的蟲,以這樣不可告人的褻du之心,愛著佛。

我懷著心中咬齧的秘密勤奮修行,勇猛精進。終有一天,我脫卻舊皮囊,煉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