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晏君從國子監裏麵獨自拉了一小車的竹箋出來,沒有驚動任何人。這些都是原本要丟棄的,可她舍不得就這樣把這些前人辛苦留下的東西丟進火裏麵,付之一炬。
她用力的拖拽,雖然辛苦但還不至於要她的命,這已經比她的想象中已經輕了許多許多了。
不過,雖然她從皇宮之中運走任何東西都不會遭遇阻攔,但是守衛們的眼神也夠奇怪的了,他們莫名其妙的看著她搬了一天,搬了一車又一車從眼皮子底下過去,並偶爾對他們微笑。
在最後一車的時候,北門的張大人還是又忍不住地詢問:
“要幫忙嗎?秦小姐?”
畢竟,要是讓太傅大人知道,他們放任他的千金孫女兒如此辛勞而無視不顧,恐怕,這不隻是作為男人單純的顏麵上過不去。
秦晏君沒有空閑的手,隻得搖搖頭,然後把最後著一車拖出了皇宮的正北門。
門外有人接應,是府上的傭仆,他們是無論如何都進不了裏麵的,所以秦晏君隻能將竹簡同他們一起搬到馬車上,叮囑要放到她的書房之中,好好安置。
當她從北門又回到國子監裏麵的時候,有個人早就立在那裏等著她呢。
“秦小姐,放我家的太監宮女禦林軍一邊晾著,自己動起手來了?”
秦晏君隻是一笑,瞧著朱習貞一身裝束,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跟著她一路走到桌案旁,麵對秦晏君的置之不理,朱習貞有些不耐,但是又不好發作,國子監裏麵她那張椅子可是空著的,太傅被皇上傳去,說是有要事相談,現下,她決計得罪不起這個第二太傅,但是她也不像裏麵老老實實坐著捧讀聖賢書的皇子們這般惶恐,否則她就不會出現在這裏。
秦晏君當然知道自己的威懾力還不足以震撼朱習貞一下,她管不了她,也沒打算去管,反正將來可以管住這個丫頭的人會出現的,再反正,那個人不會是她。
“太傅一時半刻是回不來的,你何不讓裏麵那群呆子散了去?太傅?皇上?誰知道呢?他們不會去說,恐怕是感激你都來不及了。”朱習貞笑著說。
“順路成全了你?”
“哪裏?我是在這兒幫姐姐你收攏人心。”
“我謝郡主的恩,煩您回吧。”秦晏君也笑,但有些不痛不癢的。
“別笑了,我瞧著難受。”
“那就回,沒人留您的駕,時辰還早,這會兒折回去,沒人說什麼。”
朱習貞悻悻的坐到一旁,撥弄著那株山茶,仿佛沒有聽到一般,事實上她和沒有聽到也相差無多,這幾日,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周菀柳的事情,和看上去沒有什麼的秦晏君相較,她還是放不下。女人真的說嫁便嫁了啊!如此一來,日後莫說是像以往三人對月小酌,遊湖泛歌,怕是要見上一麵都難。
想到這裏,她倏的對伏案執筆的秦晏君抬起了頭,“不如咱們去瞧菀柳。”
秦晏君看她時頓了頓,才道:“不便。”
“哪裏不便?咱們……”
“咱們哪裏都不能去。”秦晏君打斷她,“前麵我同菀柳是自由之身,便是你出不去這皇宮大內的,咱們也進的來,現下,你還是不能出,與她也進不來了,所以見麵又做什麼?”
“瞧瞧都不成了”朱習貞的鼻子酸著,眉頭也揪著,至少有半年的光景了。
“不成,沒那個道理的。”秦晏君的心裏也難過著,畢竟是閨中摯友,情誼深長。可是看她說的淡,讓人瞧不出心思,這讓朱習貞有些惱火。
“反正你還瞧的見對不對?”
“我又往哪裏瞧她去?她現如今住的可是將軍府,不是太尉府。”對於朱習貞的壞脾氣,秦晏君比誰都知道,因此她不計較,還是笑著。
往日裏,都是女兒家的來往無關要緊的,再者祖父又是國子監的太傅,兩家交往甚密,出出入入沒什麼,可是菀柳嫁的是將軍,住的是另一個她們陌生的府邸,她們沒有道理去,也不合規矩。
至於菀柳要入著皇宮之中來,也沒有那麼隨意了,這女子大婚之後無不整日坐待家中相夫教子,哪個可隨意出外的?
這道理朱習貞也是知道的,隻是心裏煩悶著,口氣難免就差了。她也知道秦晏君是好的不能夠再好的脾氣,所以就又將臉貼了上來,“哎呦!”
“什麼?”秦晏君任她摟著晃著,隻是精神全在書簡上,沒有聽清朱習貞的話,“你說什麼?”
“我說,你快停吧,咱們到皇後嫂子那兒坐去,求她召菀柳進宮來,姐妹見上一麵,這總不會出什麼差錯了吧?”
秦晏君側過頭瞧她,眨著眼睛好一會兒,弄得朱習貞心底一陣虛,“瞧什麼?”
“我瞧……”秦晏君拉下她的手,“你這腦袋什麼時候變的靈光了?”
“靈光?我是女兒身罷了,不然那高官顯位不過是我囊中之物。”
朱習貞說的沒錯,但是秦晏君此刻可沒有功夫聽她自誇自大,見她起身離開,朱習貞跳起來問道:“去哪裏?”
秦晏君的身影早出了國子監側堂的門,隻道:“去放學堂裏麵的金絲雀。”
朱習貞一到甘泉宮外,衛皇後就知曉誰到了,她喳喳呼呼的模樣雖然沒瞧見,但是聲音早傳進耳朵裏了。
“去迎迎。”她揮手對一旁的使女道。
“免了。”
朱習貞早衝了進來,而此刻的衛皇後卻又不敢認了,隻是在那兒張口結舌的好半天,直到秦晏君出現在後麵,她才鬆了一口氣:“貞兒!?”
“是。”朱習貞得意揚揚的叉著手。
秦晏君行過了拜見之禮,就被衛皇後拉了過去:“她……怎麼這副妝扮?”
她但笑不語,怎麼回答?專好此道?
朱習貞瞧著自己的衣衫,扯了扯:“我見著了好看,昨兒個問太子要的,他倒是爽快,一口便答應了。”
“所以今兒就趕著穿上了來現寶?”衛皇後皺了皺眉頭。
“哪裏?敢情皇後是心疼兒子了?那我這就給侄兒送過去!”朱習貞作勢要回轉,被衛皇後拉了回來。
“你這孩子,我說什麼了沒有?你想要的我何時猶豫過,隻是這宮裏上好的綢料你要什麼沒有,為何弄這麼一件衣衫?我看你不是去還什麼衣裳,明明是去你皇兄那裏去參我的本吧?”
“你這嫂子,我又說什麼了沒有?”朱習貞躲到姐妹的後麵眨巴著眼睛嗬嗬笑著,“然而妹妹如何也不如自己的皇後親啊!何況我這八稈子打不著的郡主可是皇上像拾柴火一般撿回來的呢!”
“晏君,掌她的嘴!說的話跟刀子似的,紮人的心!”衛皇後瞪著朱習貞,又不好上前將她扯過來,這命令就給秦晏君下到了。
“是。”她回手拉過朱習貞的手,將她拉到皇後麵前,“這人我交給皇後,民女可打不得,郡主承蒙皇上皇後恩寵,若真動了手,日後娘娘該問我討回來了。”
“晏君,你也同她一起來氣我?”衛皇後佯怒道。
“我姐妹說的對,嫂子你舍不得打我的是不是?您這麼疼貞兒誰也沒有我清楚的,莫說是太子的衣衫,就是我要了太子,您也會給我的!”說著,又仰著頭笑了起來。
“胡說!可還是人家的姑姑呢!一點樣子都沒有。”
“對對對,侄兒孝敬姑姑,對對對。”
“真是的,你這丫頭!”
三人笑著進了內堂,朱習貞似乎是忘記了來意,把玩著架子上麵蠻幫的貢品,新鮮的不得了,倒是衛皇後深知這貞兒,一貫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尋問起來,秦晏君直說了來意,衛皇後一口答應下來,這讓朱習貞二人大大歡欣,
“我這兒就先多謝皇後嫂子了,明兒個我們再來給您省安。”
秦晏君對於朱習貞這樣的風格真是不敢苟同,事情辦了即刻就離開,也饒是衛皇後的賢良淑德是出了名的,對待朱習貞雖不是己出,但更勝似親生,九年前,朱習貞唯一的親人——她的父親,朱勇將軍也戰死疆場,皇上便將孤苦無依的她帶回皇宮之中,原是要認作義女,豈料小小人兒竟道;“貞兒有父,不可再另認他人。”
皇上認定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有朱家氣節,就改封郡主,認為幼妹。
但是,秦晏君覺得皇上實在想象不到,朱習貞如今竟是這般模樣,聰慧有餘,賢德不足,恐怕是要後悔都來不及了。
朱習貞見她的秦姐姐低頭偷笑,“笑什麼?”
秦晏君哪裏會說,隻是搖搖頭,“想明日就能見到菀柳,高興啊。”
“是嗬,誰不高興呢?早知就早些來求皇後嫂子了,省去不少時候。”
“這衣衫回去就換了吧。”畢竟是太子的朝服,這樣在宮中招搖可不好,實在是落人口實……
朱習貞楞了楞,良久笑道:“莫不是你見了這衣衫也怕?”
秦晏君若無其事的走開,當作是充耳未聞,因為不好回,但是偏偏朱習貞就是愛開這樣的玩笑,她不知道任何人的心思,隻是清楚自己的身份,傳揚出去對誰都沒有益處。
“怎麼不說話?這裏可沒有什麼不相幹的人。”
朱習貞煽風點火的樣子越發的可惡,讓秦晏君實在是想教訓她,隻是她又不能逾矩,這皇宮大內的她下不了手。
“民女告退了。”
“想逃?窩囊哦!”
“不是。”秦晏君湊近她的耳朵,“總要想想明日若是太傅問到,要如何回答。”
“你不敢說,人可都是你放走的。”
“是,是我奉郡主的命,哪裏敢有違背。”
“好啊!你就這麼去說。”
“是。”
見秦晏君真的要走,朱習貞忙陪這笑臉擋了下來,“怎麼當真了?別說別說,是我的不是,下回不開你的玩笑了。”
對於和親,秦仲遊和周天仰深知當朝陛下是深惡痛絕之的。
“我朝公主不是用來嫁於關外的,大漢朝的太平不用女人的犧牲去換。”
隻是這朝務機密屢屢外泄,就讓人不得不生疑了,惟恐是有人通敵竊秘,將這邊的事情如數給人家端了過去了,現下邊境蠻夷來犯,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然怎會傾巢而出?
當朝貴妃的兄長李國舅,懦弱無能,混淆視聽,將三十萬大軍趨於西域黃沙之中,竟不戰自敗,簡直令人發指!雖已正國法,但是朝廷元氣大傷是實,如今多數的兵將又遠在長安之外,烏孫,龜茲,樓蘭,於闐,大宛,疏勒,雖都隻是彈丸小國,但是征程遙遠,牽扯的兵力散漫,遠水實在難救近眉之火,為今隻有緩兵之計才是上策,然而皇帝陛下又是如此的固執己見,實在是為難,為難。
“陛下……”周太尉欲進良言,卻被皇上截了下來——
“朕意已決,不必再議!饒是他匈奴二十萬大軍,便是百萬大軍朕也要讓他有來無回!”武帝英眉橫立,對於此等戰事他心中早已算計數遍,誰會有十足的把握?隻是一言既出,他身為天子,豈有朝令夕改之理?
“隻是陛下,我朝中難有重兵對抗,不如暫緩戰事,八百加急將消息送往關外,將攻打那些西域彈丸小國的零散兵力統統回撤,再令行決定?”
“周太尉,你這是在長他人誌氣滅自己的威風?你倒說說,你意欲何為?”
“陛下,臣無他意,望陛下明鑒!”
見天子當真不悅,周天仰是犯了龍顏,秦仲遊一旁忙道:“陛下,本朝和親之事不乏先例,此舉隻為延緩戰事,並不是有意示弱,犧牲一人,好過損兵折將成千上萬,況且,我朝之中必定有通敵之人,此舉也不失為查明奸細的良策!”
皇上冷笑一聲,道:“良策?太傅倒是說說何人為合適人選?”
“陛下早已有聖斷,何必為難秦太傅。”周天仰道。
“為難?這主意是你二人麵呈的,現如今倒來問朕,合著算計朕不覺得是在為難朕嗎?”
“陛下。”二人寒顫……
“朕今日召見你們,難不成這就是你們呈奏給朕的妙計,還是良策?誰?誰去?何人願意前去那龍潭虎穴?朕是天子,隻要一聲令下,莫敢不從!但是莫不甘心!”
“陛下宅心仁厚是我臣民之福氣,隻是為我大漢赴湯蹈火,應是人人在所而不惜性命的!”
“你們說的是郡主?”他們不願講明,那就由他這個天子來講。
秦仲遊與周天仰相互一望,默不做聲,雖然這正是他們的算計,隻是皇上疼惜衝國郡主是人所共聞的,但是眼下解燃眉之急這雖然是下下之策但也不無它的道理在,“陛下?”
“朕是不會同意的,你們死了這條心!”
“陛下!”
“你們要朕何顏以對朱老將軍的在天之靈?就是玉石俱焚來保全衝國郡主,朕也再所不惜!”
“陛下,國體為重!臣等篤定,若是老將軍在天英靈,也是會同意的,戰後,衝國郡主仍是我朝的郡主。”秦仲遊直膽進言。
“更是大漢的功臣!”周天仰也相佐於旁
“不必了!朕現在就想知道——你們自家的女兒會舍得嗎?”
皇上拂袖而去,周天仰望著同朝的秦仲遊,兩個人的心裏是從身後冒出的寒氣,是嗬,他們會舍得嗎?
“太傅?”
“難啊……”
秦晏君才回府中,就聽婢女阿泉說著太傅——她的祖父,一回來就眉頭深鎖的坐在書房中,除了硬著頭皮送茶水進去的木二,誰也不敢靠近,具體是什麼事情就更加沒有人知道了。
“你要去看看嗎?小姐?”
阿泉接過秦晏君手中的衣裙,幫她換上隻有在家中才會穿的便裝,伺候小姐十年她駕輕就熟的很,秦晏君束著腰帶點點頭,“爺爺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人早了您半個時辰。”
不敢耽擱,秦晏君去廚房端了補品就直奔書房,見祖父站在窗邊,“爺爺。”
“你回來了?”秦仲遊總算是有了些精神。
“我讓他們回去的早,陪郡主到皇後那裏坐了坐。”便是同朱習貞情同手足,可是祖父是一代老臣,君臣之禮數無時無刻莫敢不從,所以對答時候用的全部是敬語。秦晏君扶著祖父坐下,遞上了湯匙,“有要緊的事?皇上……又說了什麼?”
“匈奴。”秦仲遊隻是說了一句,就又歎了氣。
一句話,秦晏君便知盡詳情。
“陛下獨裁,主戰,不和。”
秦晏君低聲道:“意氣用事。”
秦仲遊看了看她,雖然言語多有莽撞,但是她說的卻是實情。孩子是自己看大的,秦晏君的聰慧,他是知道的,自從她父親被問斬,母親殉亡夫而去,她就跟隨他這個祖父一起,至於書語倫誨,便都當她是個男兒教養。她可以一語道破個中玄機也是他意料之中。
“聖上舍不得衝國郡主。”
“郡主?”秦晏君怔忪了一下,當朝隻有一位郡主,那就是朱習貞,隻是這又與她有何關聯……“爺爺的意思是說?”
“和親。”
“和親?”秦晏君皺了眉頭:“匈奴大軍來勢洶洶,隻怕便是陛下舍得,他們也不會答應的?”
“正是匈奴的戰表上立下的,他們說,隻要是漢家皇帝不戰,就依照舊例——和親,但是要‘禮數周全’,想來他們也並無十分的把握得我大漢天下,便是得了,他們又有多少把握一統這中原遼闊之地,耍些個威風罷了,還有他們所垂涎的漢朝珍品。”
秦晏君點頭,“隻怕,若是陛下主戰,那麼他們也不惜拚上一拚了。”
“大概是這樣。”
“他們若是隻要些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香茗寶器的話事情就好辦的多了。”
那麼他們不必賠上朱習貞,沒有什麼比人更加重要的了。
“偏偏這些都是算在和親之中的禮數!”秦仲遊說的有些氣憤,不停的拍著桌案,一張臉通紅通紅。若是戰也未必敗,隻是,那敵軍必定得了風聲,長安空虛,兵馬在外,這一來沒有個他們要的結果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秦晏君安慰著祖父,腦子裏麵卻都是朱習貞,尚不知道她有否得到了消息,事情會演變到什麼地步,沒有人會在此刻知道,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萬一有一日他舍一人而就天下的話也是無可厚非的,隻怕那時,受苦的也就隻有朱習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