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弟弟問:“包家怎樣了?”
他弟弟吃一驚,“包家,什麼包家?”
“河西邊的包家。”。
“嗬,他們,早分了家了,子孫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來,有一夜一場怪火,燒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問來作甚?”
“有沒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無人受傷,火災後有人偷偷去把磚地板一塊塊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錫,足足幾寸厚,原來包家最多錫器,那些人發了一注小財。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麼會有今日。
“講起來”讓我想,嗬,對,包家兒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問:“他們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詫異,“你怎麼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從來沒聽說過。”這裏邊有什麼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靜下來,過一會兒,隻搭訕講些不相幹的事:“現在上海比起外國,一點不差,也有汽車、電影、無線電,不過人實在大多,地方實在太亂……鍾家你還記得嗎,外國打仗,他們做了罐頭運出去賣,據說雞蛋黃銷路最好……”
兄弟閑談了一個下午,樂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來,問四海:“朋友見著沒有?”
“沒見到,”四海無限惆悵,“這輩子大抵都見不到了。”
“你這輩子還早著呢,”翠仙說,“況且,你這樣牽記他,比見到還好。”
在四海記憶中,包翠仙永遠是個小姑娘,其實算實際年齡,她比他還要大兩歲。
半晌他問妻子:“對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個極大極大的馬戲班。”
“阿,這麼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鄉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麼多出一條縫子來。”
翠仙低頭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開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鈔票全不見了。”
四海笑,“損失可慘重?”
“沒多少錢,隻是,什麼時候下的手?竟茫然不覺,真是高手。”翠仙也笑。
“放著你這種洋盤不下手,沒天理。”
夫妻倆嘻嘻哈哈,並不把這種事放心上。
第二天,四海才起身梳洗,就有客人來探訪。
是兩個年輕人,一臉笑容,西式頭,中山裝,一進門來便自我介紹:“我叫陳奇芳,他是羅偉真。”
羅四海請他們坐下。
“四海先生,你關照的事我們已經調查過了。”
四海馬上留神。
“遍尋不獲龐英傑這個人。”年輕人搖搖頭。
四海有點失望,每當失意事來,他總是份外沉默。
過一會他說:“也許化了名。”
“也沒有照片中那個人。”
四海無話可說。
過一會兒,羅偉真卻笑說:“四海先生,你要尋訪的另一個人,卻有下落。”
四海又喜悅起來,“他在哪裏?”
羅偉真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四海說:“不要緊,你講好了。”
“他在上海一個小賭檔裏做……主持,我們同他說,羅四海正尋訪他。”
“他怎麼說?”
“他很高興,問及四海先生近況,可是他隨即揚揚手,說不必相見了,我們留下了你在外國的地址。”
四海抬起頭,“嗬,勞駕你們了。”
“哪裏,四海先生是我們老朋友。”
四海問起:“你倆跟誰辦事?”
“我們直屬宋理事長。”
“最近情況怎麼樣?”
“盟會,統一共和黨、國民共進會、國民公黨及共和實進會將合並,政綱包括促進政治統一,發展地方自治,實行種族同化,還有,注重民生政策,維持國際和平。”
年輕的聲音激昂起來。
羅四海笑,“好得很呀。”
兩年年輕人也笑,再談數句,站起來告辭。
四海一個人坐著發呆。
翠仙輕輕問丈夫:“找不到?”
四海搖搖頭。
“我們總是等他的。”
四海苦笑:“也許他也在另一世界等我們。”
“翠仙姐說,一定還有第二次革命。”
“她這樣說過?”
“嗯,她看出臨時政府朝氣勃勃,必招人妒忌。”
“嗬。”
“革命尚未結束,也許,龐大哥因此不肯回家。”
四海隻得附的,”也許。”
雙眼卻潤濕了。
“要不要把舅舅接回家去?”
“他這個人不好侍候。”
“總共得一個舅舅罷了。”
“我已留下地址,他一定找得到我們。”
“明日就要起程返家,你還有什麼事要辦?”
“沒有了,一切心願已償。”
“四海,如果神仙給你一個願望,你會要什麼?”
四海毫不猶疑,“國泰民安,大家吃飽。”
回程風平浪靜,羅四海最喜與妻子在甲板上看日落。
他同她說起兒時事:“從前我一直以為地是方的。”
誰知翠仙大吃一驚,“地方地方,地當然是方的。”
“才怪,地是圓的。”
“誰說的?”
“愛華房裏有一隻地球儀,你沒見過?”
“我以為是好玩才做成皮球那樣。”
“無知婦孺。”
“喂!”
“對,你不是老問我是怎麼結識老孫的嗎?”
“我沒問過。”
“就在一隻船的甲板上,當年我十三歲,”羅四海的聲音柔和起來,“那時你隻有十歲,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翠仙,倘若你我錯過了姻緣,就永遠不能見麵了,緣份真是難得。”
翠仙縱然動容。
夫妻倆緊緊握住了手。
總算擺脫所有責任,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
這時,他們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
翠仙的目光迫蹤過去,發覺有十個八個年輕人,正在甲板另一頭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