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自嘲:“是,我隻會打鋪蓋炒年糕。”
龐英傑訝異,“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軍沒糧草行嗎?”
四海總算好過些。
真的,一樣一句話,有好聽不好聽。
越是政治人才,說的話越是中聽。
老孫與四海緊緊握手,直到兩人指節都覺得有點痛,才肯鬆手。
他們去了。
關門回頭,四海發覺妻子整個人鬆馳下來,拍抱懷中幼兒,哼著小調,臉上帶絲滿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膽,生怕丈夫跟了他們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會需要的人才。
萬幸。
四海輕輕說:“你不應那樣想。”
翠仙抬起頭,“我隻知我同孩子沒了你,賤若爛泥。”
“國家若淪落在列強手中,我們更加賤。”
過半晌翠仙才說:“我的目光沒有那麼遠,”她笑了,深深親吻幼兒臉頰,孩子咭咭笑起來,“我是個普通小百姓。”
夾縫中,隻要有一點點雨露,一絲陽光,就存活下來了,且孜孜不倦,開枝散葉。
半個月後,何翠仙趕到四海處。
她沒帶孩子。
獨個兒作男裝打扮,坐下來,脫下帽子,自褲袋取出一隻扁瓶子,對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隻銀扁瓶摔到牆角,當一聲,孩子聽見卞,蹣珊走過去,揀來玩。
她喃喃道:“這是命。”
說罷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婦把她抬進臥室去,他倆打地鋪睡。
半夜,她們聽到哭泣聲。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訴四海,龐英傑寫過一封短簡,告訴她,暫時不會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別等,千萬不要勉強。
四海呆住,半晌,震驚他說:“翠仙姐,是我發電報把他請來——”
何翠仙擺擺手,“四海,千怪萬怪,怪不到你頭上,他等了他們不知道有多久,事實上他一生都在等中華有複興的一日,銅牆鐵壁都擋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內心惻然。
“總算過了七年好日子,”翠仙籲出一口氣,“夫複何求。”
四海問:“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驚。
翠仙隨即歎氣。“等,”怎麼不等,革命終有完結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來一起住?”
何翠仙轉過頭來,看著四海夫婦,揚起一角眉毛,“什麼,叫我替你們管家,我才不幹,各歸各最好。”
四海說:“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來溫埠做生意。”
翠仙語氣轉為溫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龐英傑是不會回來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說下去,“他們都回不來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深閨夢裏人。”
她用手掩住了臉。
時間過得真快。
中國人在溫埠的力量也凝結得真快。
四海兩個孩子已進自己人辦的學堂讀書,對數學有興趣,教他們床前明月光,則咭咭笑,無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國人。
踢牛仍在店裏幫忙,赫可卑利則已返回紐奧爾良去尋親。
店鋪已是溫埠老子號,用著十來個夥計,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償還何翠仙那邊的債務。
手邊一寬鬆,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但白:“我一點不想回去,在家鄉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兄嫂並不疼我,吃與穿都輪不到我,大哥開口罵我,大嫂隻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陰毒,我不會懷念那種日子,既然出來了,隻當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擱下來。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僑領,事忙,不經安排,一時也走不開。
一日,他自店裏核數出來,被報童攔住,“羅斯福當選美國大總統,買張報紙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們第一個大總統幾時誕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個少年叫住他,“請到牛打東街華漢堂,義聲叔收到一封電報,要給你看。”
四海匆匆趕去。
“同盟會有何消息?”
有人遞一張電報給他。
四海諳英語,一看,電報上隻短短兩句,閱畢,他淡淡告訴眾人:“廣州新軍起義失敗。”
整個華漢堂嗡地一聲。
四海一言不發,走回家去。
也不叫車,一直悶聲不響步行了十裏路,到家,滿頭大汗,坐倒在椅上,也不作聲。
兩個孩子放學回來,一邊用英語吵架,邊吵邊拍打對方,
進得屋來,那兩個十多歲的男孩看見父親臉色鐵青,知道不妙,卻未知是何事不妙。
四海暴喝一聲:“為什麼不講中文?你不是中國人?嗄,說!你是什麼人?”
翠仙聞聲,自內堂奔出。
母子三人隻見羅四海一張臉漲得血紅,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額上青筋綻現,拳頭緊握,像是要找誰拚命一樣。
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她的手被大力彈開。
忽然之間,四海又似皮球般泄了氣,坐倒在椅子上,眼淚汩汩而下。
兩個孩子嚇得語無倫次,一直喊:“爸爸,我們說中文就是了,我們說中文。”講得卻還是英語。
翠仙揮揮手,叫兒子走開。
四海呆著一塊臉。
半晌,翠仙絞一條熱毛巾給他。
他才啞著喉嚨說:“革命仍須流血。”
翠仙一呆,也落下淚來。
民國成立那年,羅四海四十五歲。
他一直沒有再回家鄉。
兩個妹妹都已出嫁,因四海慷慨的饋贈,嫁妝辦得不錯,兩個弟弟到南洋去過一趟,見識過後,乖乖回來留在家中,稍後亦結婚生子。
“那時,乘船往返大西洋與太平洋已不是新聞,巴拿馬運河已經動工,英國人正嚐試用飛行機器橫渡英法海峽。
羅家已是小康之家,翠仙同丈夫說:“要回去的話,我們陪你回去。”
四海卻猶疑,“聽說歐洲要開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