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於燮朝天和十六年正月十五,元宵節。
記得當時我滿不願意離開那溫暖的母體,死賴著不肯出去,妹妹在身後踹了我一腳,我被迫順著那條狹窄的通道滑了出去。
才這麼小就如此凶悍,將來定是個厲害的主,我在心裏默默哀歎。
四周冰冷的空氣讓我很難受,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剛剛吸入第一口氣,喉嚨好像被刀子割了似的裂了個洞,吸進的空氣又從那個洞裏噴出來。我不由得張嘴大哭,心下卻納悶明明一點也不傷心還哭什麼哭。有人把我抱起來,熟練地擦幹淨身子後用被子包上。
“恭喜夫人生了對雙胞胎,是兩個女兒。”一個聲音喜悅地說道。
我拚命地想睜開眼睛,想看看那個蹬了我一腳的妹妹長什麼樣,沒想到微微開一下眼皮就覺得光芒刺眼。感覺到一個男人滿是胡茬的下巴正摩挲著我嬌嫩的臉頰,我痛得悶哼一聲。過了一會兒,睡意湧上來。徹底跌入黑暗前,我迷迷糊糊地想著,老哥這會兒該不會投胎成我弟弟了吧?
天和二十五年三月。
我坐在院子裏的紫藤花架下,左手邊放著一杯清茶和一小碟點心,右手捧著本舊書,漫不經心地翻閱著那些已經讀過無數遍的詩詞。
微風習習,滿架花藤隨風搖曳,送下片片飄落的紫,其中兩三片花瓣落在手中的書上。我索性合上書本,仰起頭,閉著眼,愜意地享受著空氣中浮動的暗香和這春日午後的陽光。花架邊是一片湖,粼粼水麵上跳躍的光,即使是閉了眼也能感覺到。
我喜歡這種溫暖寧靜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些美好的日子。
轉世之前,我是一隻狐狸。
確切地說,是一隻千年狐狸精。
我一直和哥哥住在深山裏。每日除了修煉,便是嬉戲玩耍。山中的每一棵草木、每一隻動物都是我們有趣的玩伴。我們曾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溜進山頂的洞穴裏聽剛剛生了小狼仔的母狼講故事,曾經從又凶又蠻不講理的大熊那裏偷它捉來的魚吃,曾經並肩躺在樹蔭下看頭頂紅葉飄飛、雁字南徊,還曾經和一隻驕傲的鷹成為賭友(我們每次見麵都會利用這樣那樣的事來打賭,賭資是一串野果或半條魚)。
每一天都是同樣的快樂,同樣的無憂無慮。隻是,慢慢長大的我們也開始留心山外的世界。哥哥說他向往山外的繁華,那是一個能讓一切欲望得到滿足的地方,不似山中永遠平淡無奇、毫無刺激可言,相比起這裏世外桃源般的恬淡生活,他更喜歡做一個萬人之上的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別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卻隻是單純地想離開這裏,千年的時光對我們而言不短但也並不長,可足夠讓山中的世界曆經滄海桑田的變化。當年那隻為我們講故事的母狼在我的記憶裏隻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而那隻愛好賭博的鷹老弟,我看著它從一隻小家夥成長為一方霸主,然後漸漸老去,最後消失在被瀑布衝出的深潭中,從此再沒有誰理直氣壯地瞪我,同我立下賭約。四季輪回,一幕幕生死枯榮在這裏默默上演。它們對於我,仿佛流星一般短暫,我徒勞地伸出手去,卻挽不住那流光。最後,流淚的是我,傷心的是我。我之於它們,本該是一位看客,卻偏偏付出太多的感情。
當最後一隻熊從山中消失後,我獨自跑到溪水邊發了一天的呆,明白從今往後這整條溪中的魚都是我們的了,再也不會有那些大個子來和我們搶。但我仍是流淚了,晶瑩的淚珠從眼眶中滾落,掉在溪水裏,了無痕跡。那是我第一次哭,也是最後一次。
哥哥找到了我,他伸出粉紅的舌頭,輕輕舔舐我的淚水:“不要悲傷,這世間萬物再美,對你我而言也是一場戲。沒有誰值得你為之流淚。”我蜷在他的皮毛裏,哭得更凶。那一天,我塵封了自己過去所有的情感,除了對哥哥的愛。它們帶給我的唯有心痛欲絕,我不願把悲傷留在身邊。
之後我們便下定決心,離開這個地方,到人類的世界去遊曆一番。
分別前哥哥許諾我,一定會盡早相見。他說,若違背誓言,待我們返回山林中後給我捉兩百條魚。我被他的正兒八經逗得笑出了聲。
可是,九年過去了,我仍是沒有遇見我的哥哥。如今的我,是霽陽郡主蘇沁嫵,宰相蘇孝震與敏碩公主之女,當今聖上的內侄。
我還有個與我同時出生的妹妹,昭華郡主蘇沁好。
論性格,她與我最相似,任性驕狂,都是一樣的小姐性子。論容貌,沁好算是個美人坯子,人前人後少不了得幾句稱讚。但於我而言,她卻永遠隻是襯托。千年的修行為我換來極美的容顏,眉宇間尚留有幾分稚嫩之色,卻不影響那絕代風華。
我是紅顏,卻不知是不是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