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姬昌,溫雅卻不失威嚴的周國國君,在陰鬱的天空下,凝目望著眼前如蓓蕾一般幼嫩的小女孩。
她,應該還在母親的懷裏嗷嗷待哺,卻隻身前來向他告饒。
蘇護,以一小族之力量妄想來攻他之地,實不可饒恕。
即使以她為人質作保,他依然找不出放他的理由。
“邑考,把她帶走,告訴她,如果還想好好活下去,忘記自己曾是蘇護的女兒。”
“等等,西伯大人,你先別走,妲己還有話說。”
人質?她怎會愚蠢到認為以自己人質的代價便能換回蘇族近千條人命?
以利易利,那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於他而言,利,莫過於地的延展,勢的擴充。
她,姬丹,不能幫他奪地強勢,卻能洞悉他每一分每一毫的欲望。
細白的指尖,勾畫著地麵灰蒙的沙土,一個字很快成形。
紂
這是他們看不懂的字,她知道。
因為看不懂,才要寫。
“這是什麼?”
妲己抬頭站起,嘴角俏皮地一勾,即使偉大如姬昌,也無法預知未來。
“西伯大人,如果妲己告訴您,妲己天賦異稟,天生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您信麼?”
妲己上跨幾步,挨近他,笑問:“不信嗎?”
“這個是什麼?”
猶如凜冽北風呼嘯疾馳而過,冷,是唯一的感受。
妲己微微啟唇,無聲地吐出了幾個字。
無聲,便無人聽曉。
隻一人,他的眼準確無誤地接收了她唇間的訊息。
震愕,疑惑,嘲弄,一一從他眼裏閃過。
他想笑,才一張嘴,卻發現,笑,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紂,也就是辛,未來的商帝。
不是天賦異稟,沒有預知能力,他也一樣知道,那是天命使然。
隻有辛,才是王室的正統嫡子繼承人。
然而,“商亡周繼”。
語末的四字,他又該將它放在何位置?
近六百年的商王朝,自盤庚遷殷,武丁中興後,已逐漸呈傾坡之勢。
如今的商乙更是昏庸無能,勞民傷財,民不堪命。
征戰連年不斷,苛稅年重一年。
如若辛賢德聖明,尚可以一臂之力挽狂瀾。
若不是,……
“邑考,帶她走。”
“西伯大人!”
近乎絕望的呼喊,難道她失敗了?
是他不信她,還是他不信自己?
她弄錯了嗎?他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己之私,由始至終,他都隻甘於諸侯國君而已?
若是如此,攻族,占地,吞民,所為何來?
轉身的背影,那樣高大,那樣魁巍,何以又將自己的心隱藏得這般渺小?
晦澀的天,陰霾堵在胸口。
除了悶,還是悶。
她已盡力。
妲己閉上眼睛,哪怕一眼,也會讓她無法透氣。
那背影,碾碎了她對爹的最後一點心意。
誰知,已走遠的人,已逐漸消失的影,終於留下了一份寬容。
“放了蘇護和他的族民,把妲己帶回西歧……”
*
雨潤,煙濃。
未放晴的天還是下起了雨。
車隊,緩緩前行,濺射出窪地裏積滿的淤泥。
心,似乎也一點一點地被剝離,隻在回顧的刹那,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越行越遠。
三天,她離開他留下生命痕跡的地方已經三天了。
三天前被抱上車的那一刻,那雙手幾乎快要將她撕裂。
她掙紮,她哭泣,她狂奔,奔向那個隻屬於他們的竹林仙境。
什麼都沒有變,竹還是竹,圃還是圃,屋還是屋。
可是,隻在她眨眼的一瞬間,所有的美都崩蹋了。
那個美少年,曾給過它多少絢爛的色彩,綺麗的夢幻?
如今,沒有了他,美,隻能剩下無力的蒼白和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