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有一些畫,最末是一條沒有畫完的蛇。某一個瞬間,齊修覺得那也許不是一條蛇,下一刻,又覺得那也許真的隻是一條蛇。蛇的身子向上拔,頭卻向下垂著,仿佛俯瞰著身下的什麼,蛇腹下沒有草痕,蛇身畔亦沒有水波,隻這麼一條姿態古怪的蛇,盤踞畫中。
齊修是偶然間發現這幅畫的。今晨上山打柴,失足跌落山坡,繼而走岔了路。至於無意發現這夾穀中的山洞和滿壁的圖畫,對於齊修來說,實是因禍得福。
齊修是愛畫之人,哪怕在僻陋山村裏幾乎見不到一副完整的畫,他還是喜歡,哪怕這天下世道容不下他這點奢侈的風雅,他還是喜歡。聽人說,平城大興土木,聘了許多畫師,把平城畫得仙境一般,他也想過要去看看,隻可惜——他看了看自己的左腿——拖著這樣一隻跛足,怎麼去平城?
他的左腿是幼時被戰馬踩斷的。幸於這隻跛足,他免於征兵,留在村子裏,生計之餘,也為村人新建的門楣上描描寶瓶,或在裹屍的草席畫些祥雲,讓這一寨婦孺不致過得太過清寡。幸於這隻跛足,讓他跌落山坡後爬也爬不上去,走岔了路來到這個夾穀,發現了這些畫。也幸於這隻跛足,他知道自己今日定然回不去村子,正好尋個理由在這裏多逗留三兩日,把這些畫兒看個夠。
沒有工匠休整後粉白的牆壁,也沒有青金石、孔雀石研磨好的顏料,隻有一塊還算平整的山壁,用炭火一點點描繪。材料雖陋,描得卻是細致——有田間耕牛,林中鳥雀,崖邊蘭草;也有人,田間地頭的人,市集買賣裏的人,歌舞笙簫的人;還有神,開天地的盤古,嚐百草的神農,戰蚩尤的軒轅……也許是吧,齊修也不那麼確定,他隻是很小的時候聽長輩們說起過那些傳說,說他們是軒轅黃帝的後人,是漢人,很久以前做過天下的主人,是多久之前呢?沒有人記的清。他們祖祖輩輩在神州荒野上征戰,就好像這天下從來都是這樣戰亂著的一樣。
那畫裏的青牛白鳥,歌舞升平,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呢?齊修想,倘若畫這畫的人去了平城,有了仔細調好的彩漆,一定可以畫出更美的圖景吧。
在這些畫的最後,是一條尚未畫完的蛇,這蛇畫得草草,三兩筆勾定蛇身,又兩點為目,不曾多畫一片草葉或者一浪水波,甚至沒有畫上蛇尾蛇信。齊修初看時不以為然,待細看過其他的畫再來看時,才察覺這蛇畫得不大普通。
旁的畫描得細致,這蛇卻畫得灑脫,其他的畫透著沉穩,這蛇卻帶著激揚。某一個瞬間,齊修覺得下一刻,它就會從壁上騰空而起——是的,騰空而起,而不是像尋常的蛇那樣遊曳而去。齊修越看越是入神,在他與那對蛇目對視時,腦中竟倏然閃出一個字來——龍?
齊修聽聞,漢人的圖騰是龍,可以騰雲萬裏,禦風而行,再看這蛇,不僅僅有蛇遊淺灘的自如,更有龍翔九天的傲然,難道,這便是龍?
齊修為這念頭一震,可再細看時,仍是那岩壁上炭筆草草的描繪,無角,無須,無爪,無鱗,隻是一條蛇而已。
…………
從日中到日暮,從日暮到月明,齊修點起篝火,坐在火堆前用樹枝摹畫著壁上的一筆一劃,心中纏繞不去的,仍是那似蛇非蛇,似龍非龍的意味。倘若那真是龍……齊修聽人說起過,古時有善畫者,畫的龍栩栩如生,不敢為龍點睛,因為一旦點睛,它就會立刻飛出畫卷之外,遁入九霄層雲中,這蛇有雙眼,卻不曾飛出畫外,是因為它沒有龍角龍爪麼?想來這蛇也是淒苦,哪怕有扶搖九天的願望,生不出借以飛騰的四足,它便隻能是蛇。就好像自己這隻跛足,已圈定了他在這野村中的一生。
齊修枕壁躺在火堆旁,看著壁上的蛇,混沌睡去,夢裏似嗅見那畫上的蘭草幽香,聽得見畫中的鳥啼雀唱。那作畫之人想必也有“畫龍點睛”的筆力吧,倘若他肯畫一條有角、有爪、有鱗、有須的龍,定也能騰空而起,離開這小小山洞……齊修在睡夢中想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心中念著這蛇,睡夢中那蛇竟從壁上下來,棲在齊修身畔,一伸手,似乎就能碰觸到它身上石壁的厚重粗糲與炭筆的揮灑昂揚。齊修卻不敢碰,隻在蛇對麵端端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