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下第一家(1 / 3)

一、四大世家

世世有祿秩之家,稱為世家。全世界有四大世家,以年代由近而遠而言,一是英國皇室。現在是漢諾威王朝,一七一四年由喬治一世所開創,往上推是一六O三年詹姆士一世的斯圖亞特王朝;一五O九年亨利七世的都鐸王朝;一四一三年的蘭卡斯達王朝;一一五四年亨利二世的金雀花王朝;以及-O六六年威廉一世的諾曼王朝。有“征服者”之稱的威廉一世應是英國王室的始祖。

二是回教創始者穆罕默德。他死於公元六三二年,生年不可考,約為五七一年。無子,由他的自徒弟變為女婿的阿裏接續香煙;阿裏即為回教什葉派的領袖。其後裔有阿裏漢裏,是有名的花花公子。阿裏漢裏之父,久居印度,遇到生日,其信徒奉獻金銀珠寶,以與體重相等為度,此皆世人所熟知,但乾隆的“香妃”亦為阿裏的後裔,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據魏源的《聖武記》載:“隋唐之際,其國王(天方國)謨罕騫德者,生而神聖,盡臣服西域諸國,始掃佛教、自立教,造經三十篇,敬天禮拜,持齊戒。傳二十有六世、日瑪墨特者,當明之末年,與其兄弟分適各國,始逾蔥嶺、東迂喀什噶爾,是為新疆有回酋之始。”瑪墨特的孫子叫阿布都實特,生子瑪罕木特;他有兩個兒子,長子叫布那敦;次子叫霍集占,就是淆朝官書中的 “大小和卓木”,和卓木或稱和卓,在回語中為掌教之意。

乾隆十大武功中“平回部”就是平定大小和卓木的叛亂。香妃的正式稱號為容妃,是大小和卓木的妹妹;在他們兄弟未叛亂以前,清朝於其有恩,因而進妹以示效順。相傳由兆惠俘獲此女以獻,是不實的記載。

容妃由於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亦不相同,譬如說滿洲風俗有喜慶大宴賓客,都是“吃肉”;坤寧宮每天祭神,宰豬兩口,而二月初二宮中“吃肉”,皇帝皇後奉太後親臨,是很虔誠鄭重的禮節,容妃如在後宮,豈能避而不食?因此,乾隆特為替她造一座“寶月樓”,禦製《寶月樓記》雲:

“寶月樓者,介於瀛台南岸適中,北對迎薰亭,亭台皆勝國遺址,歲時修葺增減,無大營造。顧液池南岸,逼近皇城,長以二百丈計,闊以四丈計,地既狹,前朝未置宮室,每臨台南望,嫌其長鮮屏蔽,則命奉宸,既景既相,約之椓。鳩工戊寅之春,落成是歲之秋。”

“奉宸”即“奉宸苑”,為內務府專管離宮別苑的機構。戊寅為乾隆二十三年,可知容妃入宮,必在一兩年以前,得乾隆之寵,故特造寶月樓藏嬌。

乾隆之寵容妃,還有一事可證。寶月樓外即是西長安街,乾隆為安慰容妃的鄉思,特準回回建西城風味的屋子居住,並造一座清真寺,正對寶月樓,以便容妃遙拜。此地如是老北平都知道的“回子營”。

不過寶月樓已經不存,袁世凱竊國,拆去寶月樓另造一座“新華門”;王壬秋攜周媽進宮去看“袁四少爺”,有意裝作老眼昏花,指著門額問道:“怎麼,叫‘新莽門’?”將袁世凱比作篡漢家天下的王莽,便是此門。

三是日本皇室。日本的古代史隻有兩部,一部叫《日本書紀》:-部叫《古事記》,成書於七世紀及八世紀,記日本開國的情況,連日本的史學家,都認為是神話。

據說日本的開國之君叫“神武天皇”,在位七十六年,即位之年為周惠王十七年,也就是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所以在一九四O年舉行“紀元二千六百年”慶典。其實.不但神武天皇子虛烏有,以下八代天皇,亦無其人——其中有個孝安天皇享祚一百零二年之久,更是奇談之尤。

據日本通李嘉兄告訴我,日本有些學者認為《古事記》中的第十代崇神天皇,可能是日本開國的第一代天皇。我覺得這話有點接近事實了。崇神天皇元年為公元九十七年,在中國便是漢武帝天漢四年。江戶時代九州博多灣誌賀地方,掘出來一方金印,文日“漢委奴國王”。據說是後漢光武帝中元二年,日本遣派使者第一次覲見漢光武,受贈此印:加一“漢”字,顯然是受封,而不是平行地位的相贈。

陳壽《三國誌》的《魏誌》卷三十,專記外國,仿佛《清史稿》的《邦交誌》,此記最後一目為“倭人”,李嘉兄告訴我,日本的史學家大森誌郎博士,以畢生精力完成一部巨著:《魏誌倭人傳研究》,力辟日本人為“太伯後裔說”。太伯即泰伯,周太王的長子;太王第三子季曆,亦有賢名,尤其是有子名昌,更為傑出,太王想立老三,以便傳位給昌,但長幼有序,這話說不出口。太伯跟老二仲雍,仰體老父之意,斷發文身,自我放逐到現在的太湖流域一帶;表麵上好像自甘下流,實際上是成父之誌,以便傳位給季曆,再傳於昌——周天子姓姬,姬昌便是周文王。

太湖流域如今在全中國是精華所萃的東南財賦之區,當時是尚未開化的“荊蠻”之地:一直到清初,南方人叫蒙古人為“韃子”,而蒙古及滿洲人稱南人為“南蠻子”,意即本此。不過蠻雖蠻,卻很講義氣,佩服泰伯、仲雍讓天下的至德,有一千餘家擁護他,立之為君,尊為太伯;太伯死後,仲雍繼立,這就是吳國的兩始祖,延陵掛劍的吳季子,及為西施亡國的夫差,都是仲雍的子孫。

在自我放逐時,據說泰伯、仲雍有一部分親屬逃到了日本,自稱為泰伯之後。這件事在日本曆史上,幾度引起軒然大波,“愛國”的日本人,不承認此說,因為一承認,就不能對中國展開侵略。大森誌郎即攻擊《魏誌?倭人傳》中的這段記載,指“太伯後裔說”為“邪說”,為“危險思想”。有誌氣的中國人,並不打算跟日本人認親戚,這且不去說他;但我要指出,日本不管當時是何國名,而受過中國的封,曾為中國的藩屬,是賴都賴不掉的一件事。

《魏誌?倭人傳》說,帶方郡——今平壤以南之地,漢末曹操置帶方郡,其東南大海中為倭人所居,有一百餘國,最大的是“女王國”,距帶方郡一萬二千餘裏。

此國本來亦以男子為主,其後因互相攻伐,乃共立一女子為王,名叫“卑彌呼”,事蒐道,能惑眾,年已長大,並無夫婿,隻有一個弟弟幫他治國。女王有婢千人,見過她的人很少,隻有一個男子為她采辦飲食,傳達命令,居處有宮窒成柵,守衛極嚴。景初二年六月倭國女王派遣她名叫難升米的大夫等人到帶方郡,請太守劉夏送他到京都——洛陽,以便向天子朝獻。《後漢書?東夷傳》所記,大同小異。

這段敘述非常重要,由此可以推斷,傳中所說的女王,實際上是第十四代仲哀天皇的神功皇後,日本古史記:神功皇後,名息長足嬡命,父親是開化天皇的曾孫;仲哀為開化的第五世孫,照此計算,仲哀是娶了他的姑母為妻。日本皇室一直是近親婚配,到現在的明仁太子才打破傳統。

仲哀天皇在位隻有九年,死於一次內亂中;有孕在身的神功皇後,執掌政權自漢獻帝建安六年至晉武帝泰始五年,達六十九年之久。景初則是曹子建的初戀情人甄後之子魏明帝的年號;景初二年為神功皇後執政的第三十八年,她的遺腹子,即以後的應神天皇,至少亦有三十七歲了,《魏誌》中所謂“有男弟佐治國”,此男弟實為其子之誤。

景初二年十二月,神功皇後的正副貢使到達洛陽,朝見進貢;貢品是中國曆史上最薄的:“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班布便是粗布、再加上可作僮婢的十名倭人而已。

但晉武帝的報答則甚厚,《魏誌?倭人傳》錄有“製詔”全文,稱之為“汝”;封之為“親魏倭王”,賜金印紫綬以外,物質方麵分兩部分:一部分是“交龍錦”五匹,毛織地毯十張,紅色、青色綢緞各五十匹,是“償汝所獻貢直”;另一部分是“特賜”:文錦三匹,地毯五張、白絹五十匹、金八兩、五尺刀兩把、銅鏡一百麵、真珠及鉛各五十斤。自漢唐以來,藩屬進貢每每屬於“打秋風”性質,神功皇後便是如此。

至於日本皇室到底姓什麼,我還弄不清楚,有人說“卑彌呼”,日文寫作“匕X= 或“匕三]”,就是他們的姓,是耶?非耶?要另外請教專家了。

這三大世家,近者不足千載,遠者亦不過兩千年;若論年代久遠、譜係分明、名望之大、人材之眾、影響之深,不能不推中國的孔子家,居四大世家之冠。二、孔 子的家世及生平

孔子為殷商後裔,本姓為子。據《竹書紀年》,商朝三十王,五O八年,末代紂王無道,為周所滅。周武王封紂王之子武庚,讓他奉祀祖先,至成王時,武庚叛亂為周公所誅,改封紂王的庶兄啟於宋國,即是宋微子。宋國在今河南商丘縣。

宋微子死後,其弟微仲繼立,八傳至孔父嘉,應該分出自成一族,立姓氏為孔。所以孔父嘉為孔家的始祖。

孔父嘉的曾孫叫防叔,由於仇家宋國太宰華督的逼迫,迂避於魯國;防叔的孫子叫叔梁紇,便是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做過鄒縣大夫,是個大力士。他的原配姓施,生了九個女兒,有個庶出之子,名叫孟皮,是個跛子,不足以撐持門戶。他說:“雖有九女而無嫡子,等於無子。”因而求婚於顏家。

顏家有三個女兒,他們的父親問說:“鄒大夫是殷商的後裔,其人身長九尺,武力絕倫,我很希望有這麼一個女婿。雖然年紀較大,性情亦比較嚴厲,但不算缺點;你們三個人誰願意嫁他?”

長次兩女不作聲,隻有名叫徵在的小女兒答說:“父親要誰嫁他,就是誰嫁他,阿必問?”

“不錯,就是你!”

於是徵在嫁了叔梁紇。婚後雙雙到曲阜東南的丘尼山去祈禱,果然得子,生具異相,頭頂四周高起,中間下陷,此名“圩頂”。叔梁紇因為禱於尼丘而生子,命名日“丘”,行二,所以字之日“仲尼”。

孔丘就是孔二先生孔子。

孔子生於周靈王二十年己酉,也就是魯襄公二十一年,亦即公元前五五二年。三歲喪父,十五歲有誌於學,十九歲娶開官氏為妻,二十歲生子,恰好魯昭公派人送了一條鯉魚給孔子,為了紀念這份光榮,命子名為鯉,字伯魚,二十四歲喪母,六十八歲喪妻,七十一歲喪子,七十四歲逝世。孔子一生的行誼、出仕、講學、遊曆,都有專書,不在本文範圍之內。三、孔子的封號孔子晚年已成王者之師,所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逝世後,哀公尊稱為“尼父”,這是公認的孔子第一個封號。

漢平帝元始元年,封孔子第十六世孫孔均為褒成侯,追諡孔子為“褒成宣尼公”;此為孔子封公的由來。唐、宋、元三朝,均追封孔子為王,但孔家一直認為孔子是公,一切體製,均按公爵身分行事。

北魏文帝太和十六年改諡孔子為“文聖尼父”;北宣帝大象二年,追封孔子為“鄒國公”;隋文帝開皇年間,尊為“先師尼父”,稱孔子為“先師”,首見於此。

唐朝對孔子的封號,變化最多。首先是唐太宗貞觀十一年,尊孔子為“宣父”。四十年後的高宗乾封元年,駕幸曲阜,追贈孔子為三公之首的“太師”。武則天做皇帝時,封周公為“褒德王”,孔子次王一等,追封為“隆道公”。及至玄宗嗣位,於開元二十七年降詔:“孔子既稱先聖,可諡日文宣王。”此為孔子封王之始。

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封禪,下泰山後幸曲阜,加諡孔子為“元聖文宣王”,五年改諡為“至聖”,此一諡號為後世公認為最允當。

到了明朝嘉靖年間, 孔子的封號及祀典,有一極大的變更;其事非無因而生,與世宗入承大統以後所麵臨的問題有關;

正德十七年三月,武宗崩於“豹房”,無子。大學士楊廷和擬遺詔,經張太後同意後頒布,說:“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熄,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於宗廟,請於皇太後,即日遺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孝宗最長之弟興王,封於湖北安陸,興王薨於正德十四年,諡獻,故稱興獻王。獨子厚熄,入承大統,即為世宗。

興獻王妃蔣氏,與十五歲的厚熄,母子二人都是厲害角色。厚熄一路進京,架子極大,屏絕貢獻,地方大吏輕易不得進見,已儼然有出警入蹕的皇帝派頭。到得良鄉,禮部進“禮儀狀”,是承楊廷和之命所擬,抵京“先由東安門入居文華殿,翌日,百官三上箋勸進,俟令旨俞允,擇日即位”,勸進的箋文,及“令旨”的格式,都如皇子嗣位的程序。

厚熄看完,對他的長史袁宗皋說:“我奉皇兄遣詔接位,不是皇子。”因此,一到京城先不進城,召見楊廷和,拒絕接受禮儀狀中所定的儀製,由大明門而入,日中即位,定明年為嘉靖元年。

即位第三日,嘉靖遣人赴安陸迎母來京,同時命群臣集議崇祀興獻王的典禮。禮部尚書毛澄向楊廷和請示,楊廷和說:“以漢朝定陶王、宋朝濮王的故事為根據,有異議者,就是奸臣,當斬。”

漢宋兩故事是,漢成帝無子,以其弟定陶共王之子為太子,嗣位即是哀帝,追尊其父為定陶共“皇”,另以楚王之孫為定陶共皇之子,承繼香煙。宋仁宗亦無子,以其兄濮王之子為子,四歲時,即育於宮中,嗣位即為英宗。議尊濮王祀典時,司馬光與歐陽修成為兩派,司馬光認為英宗既繼承為仁宗之子,則對本生父濮王不當再服三年之喪,廷議多主此說,認為英宗對濮王應稱“皇伯”。

歐陽修不以為然,認為出繼之子由三年之喪降為一年之喪的“期服”,於理可通,但“本生之親,改稱皇伯,曆考前世,皆無根據”。

因此崇奉之議,久而未定,而英宗卻已駕崩,其事不了了之,但後世皆視司馬光之議為正論。這重公案名為“濮議”,以後濂洛學派巨擘的程頤,發一議論說,當時的大臣,隻知道不應再稱濮王為父之非,而不明尊崇之道,以致濮王在英宗看來,與其他叔伯並無分別;如果尊稱為“皇伯父濮國大王”,則一方麵對生父尊崇之極,另一方麵亦對得起仁宗的養育成全之恩。後世視此為濮議正確的結論。

毛澄受教以後,主持廷議,都以為然,但禮部侍郎王瓚,獨持異議。

那是受了他的一個小同鄉張璁的影響。此人是浙江溫州人,中舉人後,七次會試皆落第,準備找一個官做。有個叫蕭鳴鳳的禦史為他排了八字說:

“你三年以後會中進士;再過三年會突然大貴。”張璁聽了他的話,打消了就一小官的念頭。果然到了正德十六年中了進士,年已四十有七了。

在廷議以前,他去看王瓚說:“今上不是繼統,不是繼嗣,這情形跟漢哀帝與宋英宗不同。”王瓚認為很有道理,所以在廷議時唱反調。楊廷和見此光景,將王瓚調為南京禮部侍郎,覆奏仍照原議。

原議是:

第一,皇帝對孝宗稱“皇考”,對興獻王及妃為皇叔父、母,祭告上箋自稱侄,具名。

第二,興獻王別無他子,以憲宗第六子益王六子崇仁王入繼興獻王為嗣,奉祭祀,崇仁王稱益王為叔。

嘉靖一看便說:“父母可以換來換去的嗎?再議,”再議時,楊廷和及武英殿大學士蔣冕、文淵閣大學士毛紀等三“閣老”讓了一步,以為程頤的“濮議”最得禮義之正,將來生了皇次子,作為興獻王的孫子,將崇仁王改封為親王。

此外尚書侍郎共六十餘人,聯名上奏,大致亦如三閣老所議,而世宗仍舊不聽,命“博考典禮,以求至當”。

於是君臣爭禮儀,進入第三回合,首先三閣臣合奏,說舜不追崇其父瞽叟;漢光武亦不追崇其父南頓君,願“皇上取法二君,斯聖德無累”;這話已隱然有指責之意,舜有賢名,受堯的禪讓;光武中興漢室,猶同開國之主,尚且未曾追崇生父,你不過命好,現成撿了個皇帝做貪心不足,還要節外生枝,有所主張,未免太不知趣了。

禮部尚書毛澄等七十餘人,合詞上疏,說得更為露骨,說武宗“以神器授之陛下,有父道焉”,隻以輩分相同,無法分為兩世,但孝宗以上,昭穆井然,豈容異議,“興獻王雖有罔極之恩,斷不可以稱孝廟者稱之”。

這就是說不能再稱興獻王為皇考。同時還錄了魏明帝曹叡的一道詔令附在奏疏中,這道詔書便是申明大宗、小宗之義,首言:

“禮,皇後無嗣,擇建支子,以繼大宗,則當纂正統而奉公義,何得複顧私親哉?”等於當著和尚罵賊禿,借魏明帝之口指責世宗不是。魏明帝詔令結尾,則用以嚇阻王瓚之流:“後嗣萬一有由諸侯入奉大統,則當明為人後之義;敢為佞邪導諛時君,妄建非正之號,以幹正統,謂考為皇,稱妣為後,則股肱大臣,誅之無赦。其書之金策,藏之宗廟,著於典令。”

這第三回合,世宗挨了兩悶棍,無話可說。而當在此時,張璁大概想到了蕭鳴鳳的話,福至心靈,上了一道《大禮疏》,平心而論,文章寫得極好,駁群臣的論據,極其有力,歸納而言,大致可分為四點:

第一,漢哀帝、宋英宗都是已預立為皇嗣,與目前的情形不同,所以司馬光的議論,不適用於今日。而且遺詔說得很明白:“興獻王長子,倫序當立。”並未指明,應繼承為孝宗之子。

第二,稱興獻王為“皇叔父”,人已經死了,無法不承認,更不會提出抗議;但“今聖母之迎也,稱皇叔母則當以君臣禮見,恐子無臣母之義”,易言之,母親不能向兒子稱臣。

第三,《禮記》“長子不得為人後”,興獻王隻生皇帝一人,如果說“利天下而為人後,恐子無自絕父母之義”,這幾句話是刀筆,仿佛在說,為了貪圖皇位,為人之後,不認父母,這還算是人嗎?張璁之為士論所輕,就是這種挑撥的話,說得太惡毒了。

第四,繼統與繼嗣不同,自古以來,不一定父死子繼,今日之禮,宜別為興獻王立廟京師,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說明白些,就是應尊興獻王妃蔣氏為太後。

世宗得此奏,喜不可言,親自下一道手諭:“卿等所言俱有見,第罔極之恩,無由報耳,今尊父為興獻皇帝,母興獻皇後、祖母為康壽皇太後。”

世宗的祖母,也就是興獻王的生母邵氏,其父名邵林,浙江昌化人,因家貧之故,把女兒賣給杭州鎮守太監,由此得以進宮,成化十二年封宸妃,後進為貴妃,位號既尊,所以不能隨興獻王入藩,仍住宮中。世宗入承大統時,她已雙眼失明,聽說孫子做了皇帝,將世宗從頭摸到腳。宋仁宗生母李氏封宸妃,亦是家貧而來自杭州,身世封號,與邵太後頗有相似之處。平劇《斷太後》,本出於元朝雜劇《仁宗認母》;後來又改為《正昭陽》,由於有邵太後失明的故事,移用到《斷太後》上,所以包龍圖所遇到的,亦是目盲的太後。

情勢演變至此,成為“君權”與“相權”之爭,恕我孤陋寡聞,我不知道研究近代史以及專攻明史者,對“大禮議”這個專題,是否重視?在我個人來說,我認為君主的絕對權威,起於明太祖及成祖,而成於嘉靖之世。關鍵所在,即在“大禮議”之爭中,君權著著進占,相權不能製衡。明世宗是古今以來最貪的一個皇帝,僅次於秦始皇,既以意外得帝位,複又修道冀長生,寵道滅憎,《西遊記》“車遲國”的那一段描寫,即是諷刺嘉靖事。此不在本文範圍之內,略而不論:即嘉靖尊生父的始末,亦不在本文範圍,但更定祀典,對孔子的定位,則至今為學者認為允當,其故何在?即在對尊崇其生父興獻王的過程中,發現了好些不合乎禮及情理的現象,孔子祀典的一大變革,亦緣於此。因此,仍不能不對嘉靖為尊崇其父母,亦即是私“小宗”而不顧大宗的經過,作一簡述,以見其對孔子尊稱及祀典的更易,確是有他的道理。

先說“君權”與“相權”之爭。明朝自洪武十三年因“左丞相”胡惟庸謀反,罷相不設;但永樂以後,內閣大學士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在楊廷和想:“十五歲孺子而得為天子,還不是我宰相所定的大計?而且這也不是爭名分的時候。”因此,封還手敕,以示不奉詔;而且一聲號召,朝士紛紛上言,圍剿張璁。

君權與相權之爭,第一回合沒有結果,因為此一爭也,宰相天生有不利之處,即在為君者可以擱置。擱置到兩個月以後,亦即是九月間,興獻王妃蔣氏到了通州,在此以前,禮部具奏“聖母至京,宜由東安門入”,世宗不從;再議由“大明左門”入,在禮部實際是內閣,因為“東安門”在側門居首;而“大明左門”則為正門之一,但非“正門之正”而已。世宗斷然降敕:“由中門入,謁見太廟。”

由此開始,世宗得寸進尺,先是“兩考並尊”,稱興獻王為“本生父興獻帝”;接著加一“皇”字為興獻皇帝,再接下來去“本生”字樣,而稱孝宗為“皇伯”。興獻王未做過皇帝,不能入太廟,則另立一廟,稱為“世廟”,以後“世廟”又改稱為“獻皇帝廟”,甚至還加了尊諡,稱為“睿宗”,並修《獻皇帝實錄》。

嘉靖七年修了一部書,專敘“大禮議”的經過,名為《明倫大典》,並詔定功罪,張璁居功為首,職銜是:“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楊廷和則為罪魁禍首,原以告老還鄉,說他以“定策國老自居,門生天子視朕”,本應處死,“特寬宥,削籍為民”。

在此以前的嘉靖三年七月,群臣以伏闕爭禮而得罪者,計戍邊八人,廷杖而死十七人,謫降杖責約四百人。

楊廷和的長子楊慎是個神童,正德六年狀元。至是亦因伏闕力爭獲罪,充軍雲南永昌,遇赦不赦。不過,這一來反倒成全了楊慎。《明史》本傳說他“既投荒多暇,書無所不覽。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

楊慎字用修,自署升庵,所著《升庵集》八十一卷,計賦及雜十一卷,詩二十九卷、外集四十一卷,另著有一部《二十一史彈詞》。楊慎的雜學,古今第一,但亦不免有英雄欺人之語,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是我讀《升庵集》的感想。

平心而論,張璁論繼統、繼嗣,亦自有他的見地。毛病出在楊廷和率爾定策、顧慮不周。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清穆宗以“天花”崩逝後,兩宮太後定策,迎醇王之子載湉入繼大統,其事與世宗完全相同,因而定為以載湉繼文宗為子,為嗣皇帝,俟嗣皇帝有子,即承繼大行皇帝,亦即是為穆宗之子,這一來,繼嗣繼統,兩事合一,便無爭議。

在大禮議的擾攘數年中,世宗對中國的禮製已頗下了一番工夫,嘉靖九年因給事中夏言之奏,集群臣會議,更定祀典,而仍由張璁主持其事。

世宗親撰《正孔子祀典說》,頒錫群臣,而張璁則著《孔子祀典或問》作進一步的解釋,更定的主要內容有二,一是諡號,論孔子封王之非:孔子生為人臣,並非王爵,豈可死後諡之為王。《尚書》雲:“天降下命,作之君,作之師。”師者,天子不得視之為臣,因此,以為王爵貴於師,是習俗之見。

又有一段精采的議論說:“曆代帝王所以尊孔子者,尊其道也。道之所在,師之所在也,故以天子而尊匹夫,不嫌於屈;使孔子無其道,雖王天下,豈足當萬代之祀?稱帝稱王,豈若稱先聖先師之合禮乎?”因此,孔子的尊號,由“大成至聖文宣王”改為“至聖先師孔子”。

二是塑像,早在宋朝,朱熹便曾說道:“宣聖之設像,非古也。”此時提出來討論,反對塑像的理由是:

第一,塑像是漢明帝時佛教傳入中國以後的事,非中國祀聖人之法。而且各府各縣皆有文廟,孔子的塑像,不一其狀,或長或短、或豐或瘠、老少美惡,隻憑匠人的手藝,殊嫌褻瀆。

第二,天子常臨國學祭孔,孔子坐而不起,猶有可說,從祀諸儒,不過前代縉紳,或者當代臣子,君拜於下,臣坐於上,於禮不合,於是改塑像為木主,以地位不同而定木主尺寸的大小:但曲阜孔廟,始終保持塑像,孔家另有一種說法。

這個說法是早在佛教傳入中國的漢景帝末年,廬州人文翁在四川當地方官,大興學校,他所築的石室中,已有孔子坐像。

左丘明所著的《國語》說:“越王命工,以良金寫範蠡之像而朝禮之。”宋玉的《招魂》,則有“像設君室,靜安閑兮”之句,足以證明春秋戰國,便有設像相祭的製度。而況闕裏是孔子的家廟,後世子孫出入得睹孔子形容,油然起孺慕敬仰之心,亦是祭神如神在之義。

問題是孔子到底是何相貌,如何才能傳真?有一部書叫《祖庭廣記》,說“先聖生有異質”,有四十九項特征,諸如“河目海口”、“龍形龜脊”等等,如湊合此四十九項特征造像,孔子變成一個無法形容的妖怪了。

四、孔子的家鄉

孔子的家鄉,山東曲阜,明清屬兗州府,傳說神農氏曾建都曲阜,黃帝之子少嗥在窮桑(在曲阜之北)登帝位,遷都於曲阜。

不過,這些古史的正確性很難說,所可確定的是,在周朝為魯國,魯為楚所滅,至項羽自封為西楚霸王時,曲阜為其所有。劉邦漢王五年,大破項羽於垓下,盡得楚地,隻有原魯國諸地為項羽堅守,劉邦以項羽的首級示魯地父老,方始投降。劉邦以“魯公”禮葬項羽於穀城(今東河縣),但曲阜城東北漢下村,有一處古塚,俗稱“霸王頭”,相傳即為葬項羽首級之處。

曲阜在漢初稱為魯縣,景帝三年吳楚七國之亂以後,徙其子淮陽王劉餘為魯王,此王好治宮室,作靈光殿。至王莽之亂時,國不存而靈光殿巍然獨存,這就是所謂“魯殿靈光”的典故。

曲阜一直是魯國的都城,孔子住在王宮附近,名為“闕裏”。縣城於宋初遷至闕裏之東,約八裏之處,至明朝正德七年,流賊作亂,地方官奉準將縣城遷至闕裏;嘉靖元年新城落成,周圍八裏又三十六步;城牆高兩丈。城內最主要的建築,便是“衍聖公府”及其西麵的孔子廟。

托庇於聖人,曲阜一直未遭劫火;但民國十九年,終於遭受了四百年以來未有的災難。“中原大戰”晉軍進攻山東,在曲阜東北與國民革命軍發生遭遇戰,晉軍三師之眾而革命軍隻得一旅,眾寡不敵,退入曲阜縣城固守;晉軍以大炮轟擊,曲阜東西北三城樓及東北角女牆,均為炮火所毀。孔廟及孔府亦落有炮彈孔廟內共有十五處嚴重損毀,大成殿的天花板亦被打穿;有一發炮彈就落在孔子神像之前,幸而未曾爆炸。

曲阜被圍十一晝夜,以革命軍援軍趕到,擊退晉軍而得解圍。孔府以年方十歲的孔德成先生的名義,發出電文,呼籲保廟曲阜,電文中說:“曲阜聖林附近,發生戰事,炮彈射擊,飛入林內,城關逼近,廟亦震驚,危險萬分,莫知所措。查耶路撒冷為耶穌基督聖地,往年歐戰,均畫在三十裏以外;萬國均經公認孔聖為中華文化所關,曲阜是孔聖林廟所在,先總理繼承孔子,屢經發為言論,極端尊崇,我總司令亦曾發布告,明令保護”雲雲。“我總司令”指先總統蔣公,事後曾致電慰問。

曲阜的古跡,首推尼山,本名尼丘山,因避孔子的名諱,略去一丘字,即顏母所禱之處。山在曲阜東南六十裏,五峰連峙,名“五老峰”,中峰之下有“尼山書院”。尼山的山神為宋仁宗封為“毓聖侯”。此外有顏母山、昌平山、防山;防山即叔梁紇所葬之處。

孔子葬在曲阜城北二裏許,後世稱此處為“孔林”,前麵是洙水,後麵為泗水。出曲阜縣北門,即是一條其直如矢,直通孔林的神道,夾道森森古柏,氣象肅穆,林中古樹,相傳為孔門弟子所植;複有各種奇花異草,相傳亦為孔門弟子會葬時,自各地移植至此。

最有名的,便是楷木,全中國隻有孔林有這種樹,枝疏而不屈,上無鳥巢,下無荊棘,可以作杖。孔林中有一楷樹,為孔子弟子子貢所植,樹圍一丈,枯而不朽,真是神物。

楷木的用處很多,通常除了製杖以外,亦可製棋子;木上有癭,挖空了便是水瓢;葉子可食,亦可代茶;子可榨油,用來供夜讀的膏火。

再有一種“蓍草”,亦是孔林的特產;不過史書上記載的蓍草,半屬神話。蓍之為蓍,言其長壽;可至一千歲,幹可長至一丈,《說文》:“蓍、蒿屬,生千歲三百莖。”通常長三尺至五尺,莖作對稱,大約三四十莖,春夏開黃白色蝶形小花。蓍草因為壽命長,所以古時與龜甲都用作卜卦之用。據孔家的人說,蓍草必須五十莖以上,占筮才靈驗;但五十莖以上的蓍草,下有靈龜看守,名為瑞草,不能常有。又有一種“文革”,冬夏不凋,根葉花實具五色五味——五色異草,且有香味,而又冬夏不凋,足為園林生色;但此僅見於孔東塘《出山異數記》中的敘述,在植物學上不知何名。

出曲阜北門,要經過好幾重橋與牌坊,方能到達墓門,經列有翁仲的墓道,而到達享堂;堂後有一道周圍一裏的圍牆,拱護著高一丈三尺、南北廣十步、東西廣十三步的“大成至聖文宣王墓”。其東約十步許為孔鯉之墓;其南十步許為孔鯉之子、字子思的孔伋之墓。

在享堂以北、聖墓以南、墓道之東,有三座亭子,自北而南,依序為宋真宗駐蹕亭;清聖祖駐蹕亭;子貢手植楷木的“楷亭”。聖墓之西為“子貢廬墓處”;子貢名端木賜,他的事跡很多,照《越絕書》中說,越王勾踐獻西施於吳王夫差這條美人計,就是子貢想出來的。子貢是不是孔子最喜歡的弟子,難以考查,但子貢無疑是孔子最得力的弟子。

孔子的後裔即曾有這樣的評論:“夫使孔子名布揚於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以後介紹孔門高弟時,再詳談子貢,此處不贅。

到過孔林的皇帝,有宋真宗、清聖祖;但到過孔廟的就多了,第一個是漢高祖,最後一個是清高宗,他到過不止一次,當然也到過孔林。清高宗與孔家,別有神秘特殊的淵源,也留到後麵再談。

孔廟、孔府一西一東,一牆之隔,與孔林合稱為“三孔”。孔廟遭遇過兩次火災,第一次是在明朝孝宗弘治十二年六月,朝廷發庫帑十五萬二千六百兩銀子重修;開工於十三年二月,至十七年五月方始落成。正殿大成殿為九間;後麵的寢殿為七間。大成門、家廟、祀叔梁紇的啟聖祠,以及“金絲堂”、“詩禮堂”各為五間。此外還有許多改築遷建,如前麵談過的,尼山山神“毓聖侯祠”,本來在孔廟之內,遷建於尼山書院,原處改為土地祠。

第二次大修是在雍正二年六月,被災以後。

起火原因似乎是由於“風雨震電”,大成殿及兩廡,後麵的寢殿、啟聖殿、金紅堂全毀,隻有啟聖祠巍然獨存。當即命山東巡撫陳世倌鳩工重修,但采辦木料稽延,直至雍正七年二月,始命署理山東巡撫,嶽鍾琪之子嶽溶,積極興工,大成殿的圖樣,經雍正親自審核,特旨——正殿正門用黃琉璃瓦;兩廡則用綠琉璃瓦,而以黃瓦鑲砌屋脊。並飭內務府特選良匠,用“脫胎之法”裝塑聖像。

按:雍正得位不正,所以對兩件事格外重視:一件是重父之所重,以示其為繼誌述事,聖祖所選定的繼統之子;一件是籠絡士林。而尊孔一事,恰好符合這兩個目標。

康熙二十三年甲子,聖祖駕幸闕裏,以三跪九叩、祭天祀祖的大禮祭孔,表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此為“三藩之亂”以後,得以徹底獲得漢人擁戴的關鍵之一。所以雍正在即位以後,即降詔追封孔子五代王爵,高、曾、祖、父日“裕聖”、“詔聖”、“昌聖”、“啟聖”:裕聖祈父之父木金父,則為“肇聖”、五聖同堂,祠名“崇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