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我與櫻子重回故土,第一耳朵聽到的,就是柳永這一首家喻戶曉的《望海潮》。櫻子說這文章寫得真好,不僅僅是文辭,更妙的是這章句裏勾畫出來的生活。她說,我們的那個時代,從來沒有這麼美好的日子。
為了親眼見證一下中原故土是不是真的過上了好日子,我們攜手來到了餘杭鎮,果然煙柳畫橋不假,風簾翠幕也對,也大約的確有十萬人家。原來一千年後,吳越所有的繁華縮影成這樣一個餘杭鎮。
我問櫻子:“你看大家過得好嗎?”櫻子微微笑著,溫婉地回答:“我看著是還挺好的。有當官的,有做生意的,有讀書的,也有耕田漁獵的。這裏的小孩子都有爸爸媽媽拉著手,有橡皮人玩耍,有冰糖糕吃。這裏的姑娘好看,唱歌好聽,我們方才吃的菱角也很清脆。”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突然停了話轉頭看我,眼睛裏的柔情泛上一點淡淡的哀愁,“可,這不是我們的家呀。”
是了,我們的家,那是在一千年以前的戰國末。
於是,我們放棄這座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地,牽著手回到我們的家鄉去。
我是徐巿,現在已經改了名字,叫做徐福了。我在以前被大家稱作“方士”,是清溪鬼穀子王詡先生的關門弟子。我的夫人吳櫻子,曾是百越人,她有一個哥哥,就是楚漢時期的衡山王吳芮。當然,吳芮早已不在人世,不止吳芮,當年與我們同時代的許許多多人,現在都是朽骨塵埃了。
我習慣了到哪裏都牽著櫻子的手,這麼久以來,風風雨雨我們都是這樣攜手共度的。千年之前,我們率領著秦始皇供給我們的三千童男童女東渡出海,萬苦千辛終於到達了扶桑島,開辟了新的天地,新的生活。我並沒有想過要在那座島上做什麼開國皇帝,但是櫻子說大家隻有經過我們的引導才能繁衍生存,畢竟那是一塊全新的處女地,有各種各樣未知的風險。於是,我為王,她為王後,我們為了建設那片樂土花了上千年的時間。我們終於締造出了一個全新的國度,全新的家園。
某一天,我發現櫻子偷偷的哭泣。我心疼地問她為什麼,她說我們的國民也戰爭起來了。她說的扶桑族的那些紛爭,我並沒有視而不見。我知道她跟我一樣的心思,當初我們帶了那些孩子來,就是希望尋一片沒有殺戮征伐的樂土安國,可惜。我說櫻子,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某一天,櫻子跟我說,她想家了。她望著屋外馥鬱芬芳的櫻花,默默念著從前在百越,我們一起上山采到的藥材名字。我拉起她的手說,我們就回家去,我們不再管其他人了,這個民族的事情讓他們自己繼續下去吧。
所以,我們渡海回到了這裏。這個早已經不屬於我們,甚至連回憶也不剩下的地方。
秦始皇一統天下後,中原經曆了西漢、東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更迭到如今的趙氏宋朝,鹹陽城也從新城、渭城一直變化,成為了現在的這個鹹陽縣。我和櫻子踏著暮色走進鹹陽縣,環繞著這裏的遠山恰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問櫻子:“你快看,咱們的那些山一點也沒變是不是?”櫻子很開心,說:“是呀,除了有一點點老,什麼也沒變。”我拉緊她的手,一起奔入這個記憶最深的所在。
鹹陽縣,當然不複當年巍峨壯觀的鹹陽城了。舊日的宮殿早就夷為平地,富庶的城池也已經散作塵埃。在這裏隨處可見少數民族的人,現在的鹹陽,十分的寂靜。
天氣晚了,我們都覺得有些涼。我望著眼前所有平靜生活著的家家戶戶,望著他們挑著井水一來一往的踏實步伐,心裏全是說不出的滋味。時過境遷,時過境遷。麵對著這樣安靜的太平盛世,我不知道當喜當悲。
“快過來看!”
櫻子發現好東西了,我展開笑容走過去。是一塊石碑,石碑不遠處就是縣城集鎮。碑上有字,我細細去看,跟我們那時的文字很不相同,但是仍然難不倒我。
“你看出來了嗎?”我看櫻子一眼,她臉上有一點調皮,有一點激動。我低頭不說話,仍然細細看著碑上的文字。那是一首《木蘭花慢》,好像是為這個時代的應景之作,隻不過作這首詞的人,這首詞裏的事,讓和櫻子激動而又傷懷。
“我還是記得的,你那所有的朋友裏,隻有東方朔最會應景。我看這詞十成是他的手筆了。”櫻子正麵朝著石碑,手指抵上碑文,她學習楷書還不久,識字不如我流暢,隻能像這樣一字一字地念出聲:“泰山別去後,一載地,一承天。歎弄玉石喑,蕭郎簫斷,哭盡紅顏。佳人死,魂遠逝,都為男兒裂取河山。易河情深水淺,圖窮匕首生寒。”她念完上闕,慢慢放下了抵著石碑的手指,臉上有些黯然。我走過去與她並肩,接著念出下闕:“相思不懂化流年,未老鬢先斑。道鬼穀無情,關門弟子,海上求仙。生靈苦,塗炭處,有情人血淚洗殘緣。看遍鹹陽城外,閑人欲語還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