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中國古代史學的世界地位(1 / 3)

(一)

中國的古代,一般係指從文明開辟到秦漢時代,與西方將希臘、羅馬以前的曆史劃入古代,時間上若合符節。古代的世界,散布各地區的民族,往往互不相涉,其所創的文化,每為其自創,非由外來的文化激蕩而成。以中國與西方作比較,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九流十家之學,群出並作,是中國學術思想最發達的時代,而西方適逢希臘文化的鼎盛時期。漢與羅馬,是東西輝映的兩大帝國,在政治與法律方麵,都有卓越的成就。兩個相距遙遠的世界,差不多在同時各創出燦爛的文化,像是中國先秦的聖哲,與希臘哲學家在作智慧競賽,幾疑兩漢帝國與羅馬帝國互相對峙。實際上兩者各自獨立發展,風馬牛不相及。中西文化的發展如此,隨著燦爛的文化,發展出來的史學,其情況亦類似。被認為執世界史學牛耳的中西史學,其在古代,中國為先秦、兩漢的史學,西方為希臘、羅馬的史學,皆放出繽紛異彩,皆是古代世界的史學珍品,也無一不是獨立發展,自成體係。以至中西古代史學,並享盛譽於世界史學之林。

(二)

以中國先秦、兩漢的史學,與希臘、羅馬的史學,放在同一水平線上衡量,仍然是不公平的。

中國最早出現記事的曆史,大異於希臘先出現史詩,為中國古代史學的最大特色之一。《尚書》的記事,與殷代卜辭、周代彝銘的記事,有頗多相近之處。可見中國記事的曆史,早在商周時代,已現出形相。以至到左傳的記事,就翔實、生動而柔美了。《史記》、《漢書》的記事,“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樹立了千古記事的典範。反觀希臘、羅馬史學家所留下的曆史,無一能與《史記》、《漢書》相媲美。希臘、羅馬最傑出的幾位史學家,如希羅多德、修昔底德、浦魯達克、波力比阿斯、李維、塔西塔斯等人,幾乎皆與小說家、劇作家接近,而非記實的史學家。以至他們的作品,留傳到今天,在文學上的價值,已超過在史學上的價值。如此比較起來,中國先秦、兩漢的史學,遙遙領先希臘、羅馬的史學,是極為彰明較著的事實。

(三)

中國記事的曆史最早出現,與中國記事的製度極早形成有極密切的關係。中國自遠古時代起(最遲從夏代起),設立及時記載天下事的史官,天子之側,諸侯之旁,盟會之時,蕮私之際,皆有史官,及時記載。“君舉必書”,“史不絕書”,“諸侯之會,其德刑禮義,無國不記”,是中國史官記事的盛況。而且中國史官是一群有學養有風節的人,他們博學多識,而又神聖獨立,正直不屈,以至能奮筆直書,真曆史賴以保存。以重視曆史自詡的西方世界,則從未出現過史官,其及時記載下來的曆史文獻,遂遠不逮中國豐富。無數人及時直書當代發生的事件,數千年如一日,是惟一在中國曆史上有過的盛事。以至西方創造史學的希臘人,到公元前七世紀時,政治經驗已經十分豐富了,卻無用文字記錄其經驗的動機,他們所注重的曆史,還隻是史詩所提供的曆史。到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臘還沒有豐富的文字記錄。於是希臘史學家以至於羅馬史學家,就不得不遵守“寧信口頭傳說而不取文字證據”的原則了。希羅多德主要根據口頭傳說(oral tradition)以寫成其大著《波斯戰史》(History of the Persian Wars),他利用旅遊搜集資料,埃及、巴比倫、美索不達米亞、巴勒斯坦、俄國南部、北非等地,都有他的足跡,凡所到處,從接觸的人物口中,探聽往事。修昔底德撰寫《伯羅奔尼撒戰爭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進一步認為直接觀察和目擊者的口頭報道比文字證據更為可取,尤其重視親身經驗(direct experience),以至他寧願隻寫自己能夠經驗的當代史。

到了波力比阿斯,寫其大著《曆史》(The Histories),用兩種方法搜集資料,一是親眼去看,一是親耳去聽,聽又分為兩種,一是聽“活人”——訪目擊者,一是聽“死人”——閱讀文獻。三者中,親眼看者最上,訪問目擊者次之,而閱讀文獻最下。他嚴厲批評“圖書館裏麵的學者”,強調實地考察與親身經驗。其重視親身經驗與修昔底德前後如出一轍。希臘史學家沒有豐富的文字記錄作根據,隻好寧信口頭傳說,隻好隻寫自己能夠親身經驗的曆史。到了羅馬時代,雖然文獻資料已比希臘時代豐富,但是史學家仍然沿襲希臘傳統,主要采用口頭傳說以寫成其曆史。像塔西塔斯寫其《羅馬帝國史》(The Annals of Imperial Rome),時間是從公元十四年到公元九十六年,為作者能親見親聞的時代,其大量參用口頭傳說資料,可以理會。塔西塔斯殷殷詢問熟知往事的友人Pliny the Younger,明顯有希臘史學家之風。更後的馬瑟林納斯(Ammianus Marcellinus),喜歡細述其親身經曆,令人感覺希臘史學之傳統,曆數百年而未絕。希臘、羅馬史學家如此寫其曆史,反觀中國,則情況迥然不同。

孔子刪定的《尚書》,係典、謨、誥、誓、命一類之文的總彙,典是重要史事的記錄,謨是大臣的謀畫,誥是天子的文告,誓是誓眾的辭令,命是冊封的文章,都是中國古代官方性質的文獻。孔子所作的《春秋》,雖采用了不少“所見”、“所聞”、“所傳聞”的資料,而其資料的主要來源,則為魯國的國史《春秋》。左丘明的《左傳》,敘事翔實,所載大夫辭令,行人應答,其文典而美,其語博而奧,說明所據成文的廣博。司馬遷的《史記》,所根據的文獻,無涯無涘。除了《左傳》、《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幾部馳名的書以外,舉凡後世所分類的經史子集之書,皆大量引及。班固的《漢書》,以詳贍著稱,不啻文獻的淵海,無異資料的寶庫。中國幾部著名的曆史大著如此,其他存留到今天的史書,如《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國語》、《戰國策》、《世本》、《竹書紀年》、《山海經》、《穆天子傳》等,皆有堅實的文獻根據。如此比較起來,中國古代史學家皆根據堅實而豐富的文獻資料以寫成其曆史,西方古代史學家則主要援用口頭傳說資料以完成其著述,二者涇渭分明,孰優孰劣,不待辨而可知。

(四)

西方古代史學家銳意創寫近代史與現代史。希羅多德的《波斯戰史》,是寫公元前五世紀前半期的曆史,為希羅多德目所及見,耳所能聞。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是很標準的現代史,他曾說:“我發現不可能獲得遠古的真正具體知識,即使是我們前一代的曆史,因為時間上太遙遠了。”他甚至認為曆史事件以前與以後發生些什麼,都無意義。寫內陸挺進(March into the Interior)的錫諾芬(Xenophon),是一位將軍,親寫其戰爭經曆。傾十年以上的時間,寫成其巨著《曆史》(The Histories)的波力比阿斯,所寫者不過是從公元前二二○年到一六八年共五十三年的羅馬近代現代史。希臘史學家用理性與經驗代替了神話與史詩的權威,卻未能發展任何適當發現遙遠過去的方法,以至偏愛可以建築在目擊者所述的證據上的現代史,或所能傾聽到的極近的近代史。羅馬時代的大史學家塔西塔斯,所寫《羅馬帝國史》,係敘述公元十四年至九十六年間的羅馬史,仍為作者所能接及的時代。李維的《羅馬史》(The Early History of Rome),涉時七百年,應是西方古代超越近代史、現代史範圍的一部通史,但是李維卻披上一個“編纂者”(compiler)之名。西方古代史學家當他不是一位能看到或聽到往事的獨立探究者時,他勢將變成一位編纂者。薈萃豐富的舊文獻,寫成一部貫穿古今的信史,對西方古代史學家而言,是難以勝任的。

史學家集中目光於軍事史與政治史,而將經濟史與社會史幾乎完全摒除於撰述範圍之外,是西方古代史學的另一特征。研究希臘羅馬史極有成就的蒙彌葛廉諾(Arnaldo Momigliano)曾說:“古典史學家沒有籠罩我們所感興趣的曆史的所有領域。他們探究相當於我們所謂軍事史與政治史的有限領域,幾乎完全將經濟、社會與宗教現象摒除。”描寫戰爭實況的書,幾乎占了希臘史學著述總量的五分之四。《波斯戰史》、《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內陸挺進》以及羅馬史學家愷撒(Julius Caesar)的《高盧戰記》(Commentaries on the Gallic War),薩拉斯特(Sallust)的《裘哥他戰爭》(The Jugurthine War),都是以戰爭為名。不以戰爭為名的,也多寫戰爭。戰爭在希臘人心目中,是一自然事實,像生與死一樣,無法避免。希臘人興趣在追尋戰爭的原因,於是戰爭就變為希臘史學的重心了。希臘史學影響羅馬史學,於是羅馬史學也離不開戰爭了。在政治史的撰寫方麵,創寫政治史的修昔底德,隻寫政治史與軍事史,他認為世界上值得擁有的唯有政治史,最多易其名為政治軍事史(politicomilitary history),此一觀念,不僅影響希臘、羅馬,使一時為之風靡,也特別影響到十九世紀,以致“曆史是過去的政治,現在政治是將來的曆史”之說,悠然而出現了。羅馬最偉大的史學家塔西塔斯寫其《羅馬帝國史》,係以政治為題材,雖然他已知道搜羅社會資料及悟到經濟因素,但是基本上他是一位羅馬政治史學家(a historian of Roman politics)。沉醉於軍事史與政治史的撰述中,而不思開疆拓土,是西方古代史學家的一種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