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是鄧小平同誌100周年誕辰。我曾經對小平同誌的“摸著石頭過河”說不太理解。水太深的地方,摸不著石頭怎麼辦?老是沒有理論指導,就這麼一味摸索下去嗎?最近,我忽然悟出來,小平同誌的摸著石頭過河說,其實不僅蘊含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意思,而且符合人類(文化)進化的規律。並沒有一個上帝在主宰著進化的方向。多樣性的(文化)生態係統中,不同個體的相互作用(競爭、合作、寄生、互惠共生等)決定著係統的未來狀態。大家都在摸索,調整自己,適應環境,同時也在改變著環境。失去了多樣性的世界,是注定要死滅的世界。“不爭論”的說法,黃貓黑貓的譬喻,特區的實踐,其實都是尊重多樣性、利用多樣性的具體表現。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進步,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多樣性思想的勝利。反過來說,隻承認或規定某種學說為真理,則是失敗的前奏。
美國在伊拉克的霸權行徑,使更多的人看到了“定於一尊”的可怕。有的智者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1997年,出生於巴基斯坦、現定居於澳大利亞的著名未來學家索哈爾·伊納亞圖拉就分析說,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主導意識形態當今的潛台詞是:我們是真理的化身,我們過去的兩千年是凱歌高奏的兩千年。與我們作對的蘇聯等那麼多共產黨國家不是都垮了嗎?“現在隻剩下伊斯蘭國家還那麼囂張,東亞人還那麼不服氣,大自然仍有待征服,其他都不在話下了(非洲自顧不暇,南美已被我們招安)。我們還有一千年的時間來實現我們的藍圖,但是更可能的是,再有一百年就差不多了。條條道路通向大熔爐。”2004年的時候再來回顧這段話,更覺其精辟。美國唯我獨尊(唯自己的意識形態獨尊)的行為,世人不齒。可是,我們對自己的唯我獨尊心態,往往不警惕。不警惕的最終結果,也會像美國一樣,弄得眾叛親離,敗壞自己的事業。
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作家韓少功,說過一段聽起來似乎有點偏激的話:“理想是詩歌,不是法律;可作修身的定向,不可作治世的藍圖;是十分個人化的選擇,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強求於眾強加於眾的社會體製”。凡是從“文化大革命”走過來的人,都會對韓少功的想法心有戚戚焉。不是說不提倡講理想,而是說,不能強迫別人接受我認為是正確的理想。隨著世事變遷,握有權力者的理想也會發生變化。可是,若過去我曾強力迫使別人接受自己認為是正確的理想,在我轉變觀念後,此時想糾正自己的錯誤也來不及了,悲劇早已釀成。當年,法國大革命的理想主義者認為化學家拉瓦錫(他是法國大革命所推翻的前政府的一名稅務官)是反動派,就把他送上了斷頭台。法國數學家和力學家拉格朗日痛心地說,“他們砍下他的頭顱隻要一瞬間,可是法蘭西再用一個世紀也未必能再產生這樣一個天才”。為了避免這樣的悲劇反複發生,就要提倡多樣性。提倡多樣性,就必然提倡容忍。提倡容忍,不等於反對批評,而是說,手段不要那麼過分激烈,不要小題大做。
最近,科技界圍繞“科普”、“公眾理解科學”、“科學傳播”等概念的內涵和倡導哪一種提法為好,發生了一些爭論。有些人士在爭論中,對持有不同觀點者的言辭攻擊甚為激烈,我個人覺得比較可悲。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當然,這些激烈的批評者也許覺得,他們與自己的批評對象不是同根生,而是誓不兩立的!)有些同誌希望大家警覺科學至上主義(或是類似說法)的危險,這本身並沒有錯。毛主席說,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對科學也應當一分為二。至於說,要考慮言論的社會效果,正如文學作品要考慮社會效果一樣,那我是完全同意的。我想再次引用索哈爾·伊納亞圖拉的一段話。他說,“我們正目擊現代性的終結。這就意味著,我們處在改變以下種種主義的過程中:父權製(我是男的,故我橫);個人主義(我贏,故我在);實利主義(我買,故我在);二元論(我思,故我在);科學教條主義(我實驗,故我比你懂;或者是:我不講價值觀念,故我對);民族主義(我恨異族,故我在),等等。不過,這是一個長期過程,是消解資本主義過程的一部分”。這位先生也反對科學教條主義,是否也該給他加幾頂帽子?但是,他是旗幟鮮明地反資本主義的,那麼我是否要給批評他的人加幾頂帽子?顯然,這類做法是可笑的。
曾有朋友與我辯論說,韓國比朝鮮發展快,聯邦德國比民主德國發展快,可見資本主義好。我回答說:我不想斷言誰好誰賴,我隻想說,如果沒有社會主義國家的存在,美國等資本主義國家不會發展到今天的地步。由於有了對立麵,有了競爭對手,它們就要注意改正自己的毛病,吸收對手身上的好東西。假定全世界都是資本主義國家,那一定是個比現在更壞的世界。朋友說,此言不差。大到國際政治,小到伺候莊稼,多樣性都強過單一性,讀者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