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真是安靜極了,夜空晴朗無雲。月亮的清輝像是一抹淡淡的白色薄霧,從城堡的窗戶浸潤進來,正好傾瀉在他鋪在窗邊的床上。
狹小的四方形房間裏有些淩亂。唯一的窗戶正對著房間的門,門右邊的牆角處是一具用支架固定起來的全身板甲。板甲從鐵靴、護脛甲一直到頭盔上的覆麵甲都布滿了華麗的瓦楞褶皺,護肩、臂鎧和連指護手甲則是使用燙金花紋裝飾,搭配上威風凜凜的盔纓,整套盔甲顯得華貴而威嚴。
對一般人而言,那身盔甲象征著榮譽和實力,甚至不少貴族對如此貴重而精致的鎧甲也可望而不可及,但他並不喜歡。有時仆從甚至得花上兩三個小時才能幫他把那些多如牛毛的配件全部穿好。在作戰時,那塊華而不實又沉重的鐵不僅會幹擾他的動作,而且麵對鋼弩和魔法,再厚實的盔甲也形同虛設。
從盔甲到床邊的位置,貼著牆矗立著一高一矮兩個大書櫃,矮的那個裏雜亂地塞著大大小小的書和紙條,高的那個則整整齊齊地陳列著一些碗和罐子,裏麵裝著不少鳥類的羽毛,各種植物的花以及一些奇怪的粉末。在自己的臥室裏搞煉金術大概是隻有瘋子才會做的事情,稍有不慎一把意料之外的大火就會讓你辛辛苦苦搞來的材料血本無歸。不過他無所謂,對他而言,“意料之外的大火”這種事發生的概率比窗外的月亮忽然掉落地麵的可能性還要低。
另一側的牆邊則是一個裝著衣物和其他雜物的大木櫃,以及一張緊靠著床頭的木桌。桌上疊著幾本書,紙則從桌麵上一直散落到地上,上麵滿是烏鴉羽筆寫寫畫畫留下的一些奇怪符號和注釋。桌麵正中的一張紙上,畫著十二個小圓圈圍成的一個大圓,大多數小圓裏都畫了一些複雜的符號,但有兩個圓圈內是空的。紙的旁邊放著一個用火漆封住的信封。
兩邊櫃子中間留出來的、從床邊走到門口的幾步遠的狹窄過道,差不多隻容得下一個人。即使房間已經擁擠到這種程度,剛來這裏時他還是大費周章地把床挪到窗邊。因為隻有躺在這個地方,他才能看見月亮。
大概隻有月亮,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
他懶散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著月亮。月亮很大,幾乎占據了窗口的一半,甚至能看到月亮上大大小小的陰影。每到晴朗滿月的夜晚,他就會這麼一直躺著盯著月亮,直到那道孤獨的光從窗口有限的視野裏消失。這不是什麼儀式,他隻是單純覺得,唯有在這樣的時間裏,那些早已消逝的人會與他同在。
月亮真是個討厭的東西啊,他有時會這麼覺得。那顆泛著微弱白光的星球似乎有一種能緊緊揪住人心的美,薄紗一般的清輝在夜幕下緩緩散落,宛如一個冰冷卻又溫柔的臂彎,將孤獨的人輕輕擁抱。
不想放過這哪怕已經輕到虛無縹緲的慰藉,越是孤獨就越想要被擁抱,可越是被這冰冷的月光擁抱就越是孤獨。從沉默與眼淚的躊躇之間回過神來時,月亮就已經從天邊升上了頂空。
失落的人為什麼會這樣迷戀這隻會令人更加痛苦的月呢?大概是的確害怕迷失在漆黑無月的夜,而這傷痕累累的心又實在承受不了灼熱熾烈的日,隻能在黯淡的角落裏祈求一絲冰冷的光亮。
猛然間,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劃開寂靜的夜幕,仿佛是什麼人看見月亮真的墜下來了一般。不一會兒,四麵八方都開始傳來尖叫聲,從最開始的星星點點,慢慢連成一片。最後,似乎整個城鎮都在尖叫。
他一骨碌地爬起來,跪在床上俯視著外麵的城市。這座城堡幾乎是城鎮的中心,又位於製高點,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城堡下不遠處的密集的房屋青藍色的瓦和圓形尖頂,縱橫交錯的街道上星星點點的燈火連成一條條橘紅色的光帶,像是樹枝一般伸展開來,一直蔓延到遠處的港口。借著街上的燈火,他勉強看到許許多多的人影正在街道上奔跑,人們亂作一團,尖叫、呐喊,似乎還有哭泣,驚慌與恐懼迅速擴散開來。
這座本該在夜幕下沉睡的城市,現在正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開始沸騰。
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分不清這恐慌的浪潮是夢境還是現實。外麵的尖叫聲似乎很近,近到他遠在數百米外的城堡裏好像都能感受到街道上人們的驚恐,而這叫聲似乎又很遠,遠到即使他身處其中卻絲毫沒有衝出去看個究竟的衝動。他呆呆地看著這慌亂的城鎮,茫然地聽著此起彼伏的尖叫。
月光似乎忽然變暗了,他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天空。
他明白城裏的人們為什麼尖叫了,一個巨大的——幾乎有這座城市三分之一大小的黑影遮蔽了天空。黑影發出沉悶的巨響,就像無數個巨大的齒輪旋轉時發出的轟隆隆的低吼,在天空中緩緩移動。
那是一艘船,一艘航行在天空中的巨大的船。盡管在下方看上去隻能看到它山脈一般龐大的黑影,但它遮天蔽日的主帆如同巨龍張開的雙翼從黑影的兩側延展開來。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三桅帆船,即使王國海軍的旗艦在它麵前也如同螞蟻之於巨象,更何況這艘城池般大小的船還在天空中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