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芍藥的婚事(1 / 3)

上十八歲以後,父母親就為我的婚事著急,我很不滿意上一輩這種焦急的態度,但母親說,因為他們隻有一個女兒,而父親的事業非常需要有個至親幫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勤奮得力的女婿。

我仍然不同情這個解釋。一物不能二用,好女婿不等於事業上的好助手。

母親因而愁眉不展,“我沒有兒子,你又不肯做女強人。”

嗬,我想,木蘭無長兄,阿爺無大兒——推我去上陣?那不行。

我對珠寶一點興趣也沒有。

在大學裏,我讀的是美術,將來我希望可以教一份書,舒舒服服,清高地過簡單的生活。

於父親我是歉意的,對他那門生意我自小到大沒表示過好奇,從不參與。

對他曆年來介紹給我認識的有為青年,我也不表示興趣。

母親會憤憤問:“那個年輕的建築師有什麼不好?”

我揮拳,“你不能叫建築師轉行做珠寶,替你來回阿姆斯特丹搜購鑽石,太殘忍。以我為餌去找生意合夥人,更加卑鄙。”

母親說:“那麼拋開一切不理,於情理也不合。”

我一笑置之。

母親問:“你不是想告訴我,你打算嫁給香港那個筆友吧?”

“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說。

“筆友?”母親嘲諷地說。

“你與老爸還是半盲婚的。”我提醒她。

“筆友!”她覺得無稽。

我取得信箱鑰匙去取信。

裘約瑟用白色的洋蔥紙寫信給我己有五年,我喜歡讀他的信,很爽朗很熱情,見聞廣博,胸襟也寬闊,一點不象在小島上坐井觀天長大的人。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給我,我也寄照片給他,但最近兩年就沒有這樣做,他很幽默,這麼解釋:“……一直在發育,臉盤子漸漸加大,這一兩年簡直與麵包無異,怕你棄我外型之差勁而不肯來信,為免失去一位至親的筆友,請恕我作神秘之狀。沒想到會有這一日,小時候親友都讚我清秀……”

長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

嫁他?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幾乎什麼心事都向他訴說,等待他理智的分析。

我還沒拆開他的信,父親已經回來了。

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我見到迎上去。

我笑說:“喲,仍然風度翩翩呢,走在街上,誰也不相信唯兩是父女。”

“真多事,”他說,“來,進屋子去,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我急於要看裘約瑟的信不肯敷衍爸,“最多是俄羅斯沙皇的珠寶複活蛋,有什麼稀奇?他們那些蛋都披金戴銀的,吃不消。”

爸白我一眼,“虧你還是中國珠寶大王香某人的女兒!”

“啊,難道船王的女兒終身住在船上不成?”

爸點點頭。

我笑問:“什麼阿物兒?”不由得好奇起來。

父親做珠寶生意半輩子,很少有這種民慎重的表情。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隻絲絨盒子,放在他那張大型書桌上。

母親取過盒子,按動機括,盒蓋彈開,我看到盒子裏載著一塊比雞蛋略大的圓型碧綠翡翠,晶瑩可愛,動人心弦。

母親輕輕掀起那隻蛋的上半,我又驚又喜地呼叫一聲,“啊,是一隻西瓜,有蒂有藤,翡翠西瓜!”

母親微笑,“好玩吧?看看這西瓜裏麵有什麼?”

我接過看,再一次驚奇,“裏麵有雕刻——咦,八個古裝的小人,是八仙!”我抬起頭,“太好玩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父親說:“這東西現時沒有多少個了。”

我說:“八仙麵上還有表情,真是,張果老倒騎著驢,韓湘子在吹簫,半寸大小的人像兒雕得這麼仔細,真是的。”

“可算是稀世奇珍了。”母親說。

我笑問:“標價若幹?”

“這不賣的,”父親說,“留著給孩子們瞧瞧,不說你不知道,芍藥,你祖上本是珠寶匠人,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傑作,如今總算原璧歸趙,我把它留下來了,它值多少錢我不管,最名貴的地方是在紀念價值。”

我把西瓜蓋子合上,“爸說得很對,給孩子們瞧瞧,這真是藝術的精粹。”

母親瞪我一眼,“你不結婚,我們香家哪來的孩子?”

我吐吐舌頭。

“待她二十五歲時再迫她未遲。”父親的態度略佳。

“二十五歲?”

“這西瓜又不會老,等等不妨。”我嬉皮笑臉,逃回房中看信。

我拆開裘約瑟的信讀了起來。

他寫道:

“芍藥吾愛如見——”

我馬上笑起來,將信掩在胸前,不舍得再讀下去,每次他這樣寫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紐約,說中文的人都不多一個,莫說是這般會賣弄中文幽默的人。裘這人真是的。

“——我們寫信直寫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麼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們沒見過麵。我有工作,小職員聽命於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後不敢動彈,希望你這個讀書人在複活節來港一行,讓我盡地主之誼,招呼你吃喝玩樂,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聽到‘不’,我不接受‘不’。約瑟。”

信裏附著一張來回飛機票。

不知為什麼,我的情緒立刻緊張起來,毫不猶疑,我己決定走這一趟。

晚飯的時候,我中父母說:“我要到香港去。”

“無端端去什麼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紐約,香港沒個親戚。”

“去觀光,我從沒去過香港。”

“香港對你,如火地島一般,絲毫沒有關係。”

“但我是中國人,香港是中國土地。”我伸長了脖子辯論。

“你是美國人,香港是英國人的土地。”

母親說:“越說越混,她要去便讓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動身。”我說。

“參加哪個旅行團?”母親問。

我略一遲疑,“愛斯旅行社。”

他們可能不相信我的筆友會邀我到香港旅行。

“歐洲去膩了去東方,你們這一代真幸福。”母親說,“我們那時候上史丹頓島已算大事。”

我說:“你也是在美國出生的人,為什麼事事都依老美的規矩作風,偏偏迫起女兒結婚時,不遺中國人的餘力。”

母親不出聲。

父親說:“噯,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親轉了話題:“這件東西,是淩家後代賣出來的?”

“淩家也沒落得也真快,眨眼間傾家蕩產。”父親歎氣。

“也夠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這些人是淩大人的曾孫吧?”母親問。

我問:“你們在說什麼?”

“說祖上一些陳年舊帳。”

“我聽不明白。”我說。

“明與不明都沒什麼關係了。”母親說,“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見人誇的,淩家當時做官,把你曾祖軟禁起來,迫他操作,直幹了十年活,後來把他放出來,他一氣之下,就帶著老婆子女遠渡金山,就在紐約定居,過了百餘年,就生下人來享福。”

我問:“咱們香家有沒有在唐人街開過洗衣店?”

父親白我一眼:“你好好記住,你曾祖一條腿就是叫淩家的狗腿子打斷的。”

“當時是什麼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國長毛的時代?”

“芍藥,你愛聽不愛聽的,你少打岔。”母親說。

“我知道,工匠的後代發奮圖強,站起來了,這便是咱們香家。官大人的後代不爭氣,連祖上寶貝的玩意都賣出來,由此可知是敗得七七八八了,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這件翡翠西瓜,他們得了多少?”

“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聲氣……出價並不好,又有經紀人從中剝削,太可惜了。”

“那麼些土田財產,到底是怎麼花的?”

“吃喝嫖賭。”父親簡單地答。

“淩家還剩些什麼人?”母親說。

“一個男孩子。”父親看我,“跟咱們芍藥差不多年紀。”

我很敏感,“別忘了,咱們曾祖叫淩家的狗腿子打斷過一條腿。”

母親笑,“這個鬼靈精,想到那兒去了?我會讓女兒去跟個敗家子?沒可能,哪怕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父親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問:“他叫淩什麼?”

“不關你事。”父親瞪我一眼。

不說拉倒,我聳聳肩。

“到了香港別像匹瘋馬,”母親說,“那邊不比歐洲,叫你爸給你幾個聯絡的人——”

“媽媽,”我含笑說:“你老了。”

我收拾最簡單的行李,發出一封電報給裘,便出發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為緊張,想到約瑟,不禁有絲甜蜜蜜,我將下巴枕在手臂上,見了他,我該說什麼才好?

我笑了。

這一程長途飛機乘得並不辛苦。

到了啟德機場,我以第一時間步出禁區,這時候心跳有點急促。

才招頭張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藥!”

我站住,我麵前站著一個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著舒服熨帖兼夾時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問:“裘約瑟?”

“正是我。”

“裘,裘!”我衝過去抱住他,“真是你?”

“噯噯噯,香芍藥,請你控製你自己。”他嚷著,“這裏是華人社會,我們仍有某一個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細地看他的臉。

他有點難為情,“看什麼?”

“看我的筆友。”我理直氣狀。

“你不累?”他笑問,一邊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預備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麼?不介意吧?”

“最怕你將我往豪華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視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活潑可愛,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無神采。”

“啊,謝謝你。”我笑。

裘駕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把我載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潔,隻有一間寬大的房間。

我問他打算睡哪裏。

“客廳地毯上。”他簡單地說。

問題解決了。

他倒一杯飲料給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詳他,“我覺得你應該胖一點。”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但畢業後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階段——嗯,你對香港這社會到底有沒有認識?”

“知道一點,”我說,“什麼寸金尺土,競爭劇烈之類。”

“香芍藥,你像一個童話世界裏走出來的人,”他搖搖頭,“你根本不知道咱們這裏天天發生些什麼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紐約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殺人放火的事兒。”

裘笑。

他是這麼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臉容上有股書卷氣,他帶點孤傲。我太驚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個小女孩般雀躍起來。

我說:“我們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紅花,這不是筆友相見的慣例嗎?”我忽然打了一個哈欠。

“你累了。”他溫和地說,“進房躺一會兒。”

我聳聳肩,“也許是,搭了十多小時的飛機。”

“我替你接個電話回紐約,告訴你父母你已平安抵達。”

“啊,真謝謝,你有我家的電話吧?過年時你才打過來說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個澡。”我說。

我忽然有種張不開眼睛的感覺,困得不得了,因而問:“裘,剛才你給我喝的是什麼?”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麼,醉了?”他探頭過來。

“沒有的事。”我說。

洗了熱水澡,換一件寬身裙子,我倒在床上。裘過來蹲在床邊,握著我的手。

“我們終於見麵了。”我說。

他吻吻我的手,“會有怎麼樣的結局?你是珠寶大王的獨生女,我是個窮小子。”

“這還不好笑,最滑稽是我們以通訊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個哈欠。

“別苦苦掙紮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頭進來,“吃飯了。”

我鼻端聞到雞湯香,“嘩,好味道,”我問,“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還穿著圍裙,可愛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床。

電話鈴響了,他過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紐約那個長途電話接通了。

我說:“讓我跟爸說幾句。”

“香先生,現在芍藥跟你說話。”他把話筒交給我。

“爸?”我說,“我是芍藥,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父親的聲音極之不安,“芍藥,你平安吧?”

“爸,你別擔心好不好?我這麼大的人了。”

裘在一邊嚷:“喂,別說那麼久,三分鍾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與你談談,再見。”

“芍藥——”

我把電話筒還給裘,他吐吐舌頭,把電話掛斷。

我說:“下次我到電訊局去打。”抗議。

他笑:“你照電訊局的費用算給我,就可以在這裏說上半小時。”

“好刻薄!”我仰仰頭。

“來吃飯吧,我這好手藝難道還敵不過一點點吝嗇?”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說過些什麼?”

他一怔,“沒有什麼呀。”

“我沒告訴他我是來見筆友的,”我說,“你別說穿。”

他溫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會。”

我笑著點點頭。

他緩緩地說:“我沒料到你家裏那麼有錢,你卻那麼隨和,一點也不驕縱。”

“這雞湯實在太香——我家有錢?有什麼錢?我爸不過是個珠寶經紀,賺得多少?我在大學念書,考的是獎學金。”我抬起頭。

他微笑。

“明天你會帶我到鴨巴甸?山頂?羅浮山?”我問。

“一定。”他說,“我拿到兩個星期的假期。”

門鈴響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兩個同事,約好了來取點文件回公司。”

“嗬,當然不介意。”

他去開門。

來人一男一女,一進門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點尷尬。

裘介紹:“香芍藥,這位是白小姐,這是老赫。”

我點點頭。

裘有點緊張,空氣忽然有點不自然,我馬上覺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妝非常濃豔,人長得異覺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時髦,但不知為什麼,老給我一種不正派的感覺,女人長得太好就有這個危險。

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轉,又取出一根香煙抽,一邊嘖嘖煙圈。

裘去倒了兩杯酒出來招呼他們。

我記得裘說他在一家建築公司做事,想不出什麼部分用得著這樣的女郎。

我聳聳肩,這又關我什麼事呢?

裘取出兩個文件夾子遞給老赫。

那老赫是個中年男子,衣著名貴,一隻腕表金光閃閃,他伸手出來接過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條龍的刺青。

那條龍才三四寸長,卻栩栩如生,神態勇猛。我再看他的臉,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間有種威武感。

我不禁又覺得蹊蹺,這兩個人來得好不奇怪。

那個老赫見我盯著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來,收拾碗筷,到廚房去幫手洗。

裘交代了幾句話,便開門讓他們走了。

“怎麼?”他進廚房來,“洗碗?你會洗碗?”

“怎麼不會——”我抹幹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板的女友。”他微笑,“現在公司裏充私人秘書,老赫是老板雇來盯住白小姐的,你看這世界是否很複雜?”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爾,怪不得呢。

裘兩隻手放在褲袋內,留神於我。

我害羞,“看什麼?”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帶我在市區逛,五光十色,膩了往郊外吃飯,我說香港並沒有真正的郊外,聽說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館一般,其實也離不了凡塵。

他說他祖母在附近一個離島上有所木房子,平頂,白漆欄杆,那裏真正的幽靜,如果我喜歡,可以到那裏住數天。

“但她不善見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遲疑了一會才問:“你祖母?從沒聽說過你有祖母。”

他笑著擰我的臉頰,“信裏哪說得了那麼多?所以才要見你的麵呀。”

我看著他清秀的麵孔,他仿佛是個陌生人,但卻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麼奇妙的一種感情。

他陪我看武俠片,買紀念品,我要往哪裏他都在身邊,很多時候他也不說話,隻是站在我身邊看著我微笑,有時候抽根煙,有時候手擱在褲子口袋裏,通常很沉默。

他喜歡看我,尤其於我不在意的時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戀愛了。

多麼美麗的一件事,我覺得他是最迷人不過的男孩子,說話的時候無限活潑,沉默時以有種憂鬱的氣質。

我們之間可待發掘的事很多,臨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個守禮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為什麼會愛他我根本不能解釋,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覺得到我們之間的火花。

他對我家中的瑣事很感興趣。

我告訴他,幼時在母親抽屜裏翻到一盒大顆的珍珠,取出做彈子玩,後來被老媽罵了一頓,收了回去。

“……這些東西我見過不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我說。

“不是,精美的藝術品也有生命。”

我笑說:“可是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所羅門王最繁榮的時候,還不及地裏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個俗人。”

我馬上醒覺,“你不高興了?”

“怎麼會呢,”他說,“我深覺你難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臉上有股出奇的憐惜,“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暗暗歎氣,轉過頭去。

“你怎麼了?我得罪了你?”

“沒有沒有,”他把我擁在懷裏,“不要說這種話。”

裘並不是情緒平穩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時候,他特別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個窮小子。

稍後他又問:“你見過那麼多的珠寶中,有否印象特別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這麼有興趣,聳聳肩:“有,桂園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鑽……”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藝術價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寶純是裝飾用,毫無大氣磅礴的感性,較特別的……也許是一隻拳頭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點點頭。

話題到此為止,他沒有再問下去。

我問:“你知道我們有這隻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麼會知道?”

他說話之中,怪異之處實在很多,不知道為什麼,他的信很溫和平順,為人卻很激烈。

他說他喜歡藍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褲子。

他說他與父母住,但現在卻一個人住一所公寓。

又絕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來有隻西班牙獵犬,此刻說送了人。

說到信中許多事,他都記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記得這麼多瑣碎的事,豈非異常的娘娘腔,還有功夫幹事業嗎?

我很樂意找一個理由替他開脫。

在香港住了數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睡得非常沉,幾乎一睜眼便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我並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習慣睡前看一、兩個鍾頭的小說,現在住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忽然之間這麼安樂,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麼運動會如此不省人事,然後笑自己有福不會享。

我跟裘說:“明天就是一星期紀念了,還有什麼新鮮花樣?快快想出來陪我玩,否則就回紐約了。”

“你這家夥,一刻靜不得,”他說,“還有什麼沒玩遍的?山頂那條小路都繞過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這樣說嗎?”我問,“怎麼?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擁抱我,下巴枕在我頭頂上,半晌不語。

我輕聲問他:“裘約瑟,你為什麼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輕問,“說來聽聽,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或許我可以幫你。”

他還是不晌。

“別瞞我了。”我說。

“你太聰明,芍藥。”他低低地說。

“喲,裘,你落落寡歡的那種種神色,嗅都嗅得到,還要聰明人才看得出來嗎?”我笑。

他隻是抱著我,不出聲也不解釋。

過一會兒他問:“香港之行還高興嗎?”

我說:“已經問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趕我走了。”

他苦笑數聲。

“裘,或許我是過疑了,”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得象我這樣大跳大叫。十三點兮兮地做人,天掉下來當被子蓋,你別見怪。”

他一下一下地撫摸我的頭發,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給我一杯好茶,我們慢慢啜著龍井說話。

“去睡吧,”他說,“明天我們到離島去看祖母。”

“哪裏?是長洲嗎?”我問。

“自長洲出發同,快艇約莫二十分鍾就到,別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島。”

“無論在什麼地方,有你在,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我往房內走。

“芍藥——”

“什麼事?”

“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我對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對你好?飛機票是你寄來給我,邀我來玩,你天天請了假陪我逛,怎麼反而問我為啥對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著我的手,我怎麼去睡?”

他鬆開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間,他沒有跟進來。裘在這方麵真是個君子,大庭廣眾之間他是不會忌諱的,與我很親熱,但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完全是個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過書桌的時候,我被地毯角絆了一下,手中的茶潑瀉在地。

我不以為意,取過麵紙擦幹地下。

經我們五年通信的交情來說,裘待我實在是太客氣了;他連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會介意,真是的。

我上床睡。

裘這間房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有裝飾,卻有說不出的舒適,他喜歡白色鑲黑邊的東西,台燈、鬧鍾,甚至是家具都是這一類色係的,一長書桌非常寬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還沒睡著,便聽到他推開房門進來,我頑皮,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我沒料到他有這一招,非常好笑,裘幾時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但忽而又覺得他實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動之餘,提不起勇氣睜開眼睛。

裘以為我熟睡,輕輕叫我兩聲,“芍藥,芍藥。”

我不應。

他長歎一聲。

為什麼歎氣?我幾乎忍不住想問,但他取起我那隻茶杯,出去了,輕輕替我帶上房間。

我在床上轉了個身。

今晚難以入睡,真難得。

我聽見他在外頭撥電話的聲音。

香港的公寓實在太小,容不了兩個人住,什麼聲音都聽得到。

電話接通了,他與對方說起話來,我無意竊聽,但對白卻傳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個好女孩子,沒有絲毫的麻煩。”

是在說我嗎?我耳朵不由得豎起來。

“……是,我省得,明天帶她去離島,是,明白。”

停了一停。

“……愛她?相信我,愛上她不是困難的事,她自幼受保護在蔭庇下長大,沒有絲毫機心,沒見過那麼純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聲音忽然急躁起來,“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時時刻刻提醒我?”

我靜靜地聽,他跟誰在說話?親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說。”他掛斷電話。

外頭沉默了。

我朦朧入睡醒來的時候,想到裘昨夜說的“愛上她不是困難的事”,便穿著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廳,看到裘還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邊,連毯子抱住他,他驚醒。

我問:“為什麼愛上我不是困難的事?難道你還沒有愛上我嗎?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沒頭沒腦接受審問,隻好笑,“你起床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