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一夜之間,都城變成了冰清玉潔的銀色世界。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上掛滿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銀色冰花,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流轉著耀人眼目的華彩。樹上的枝條在微風中搖曳,不時飄下點點冰晶,宛如晨霧漫卷。
我的心如墮入冰窖,一如這樣的天氣。父親由於被誣陷而被罷官,一舉流放到窮山惡水的西北;母親含恨自裁,姨娘們被充為軍妓;暉遠王妃長悅姊姊和弟子彥被廢為庶人;我,蕭長愉,還有庶出的小妹蕭宜默由於未滿十三而淪入永巷為奴為婢,沒有普通宮女二十五歲可以出宮的指望,永世不得翻身。
是的,整個蕭家,破落了。我也就罷了,而宜默,隻有十歲的她本該在父母膝下承歡,卻要來宮中學會如何卑微地生存,來承擔人世間的苦楚。我實是心疼她,卻沒有能力來改變這種局麵,我不過也隻有十二歲。
想了很多事情,後背猛然被抽了一鞭,火辣辣地疼。是這兒的管事太監:“怎麼不幹活?”我竟忘了,我現在是這兒最低下的粗使婢女,不幹活可不行。
罷罷罷,認命罷。我並無言語,徑直拎起一旁裝著成堆髒衣的竹筐,默默地行至河邊,抄起搗衣棒一下又一下敲打在衣服上,似乎也敲打在我的心上。
洗衣回來,已是辰時。宮院裏的氣氛似乎緊張起來,太監將所有新來的宮女召集在了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姑姑麵前。那姑姑麵色冷厲,冰涼的眼神由左到右、自上而下地打量著每個新宮女。妹妹宜默不知何時也圍了過來,她臉色青白,鬢發散亂,必是做了許多活計。
隻見那姑姑冷冷道:“我是這裏的總管姑姑,今日召集你們,是要將你們分配到各宮去。”她的目光並無落點處,隻是不斷地掃視。
我和宜默對望一眼,心中俱是忐忑。分配到哪個宮直接決定了以後我們是否有好日子過。若主子娘娘善待下人,那我們隻須好好侍候,不必再想些旁的些什麼。正想著,姑姑念到了我們的名字:“蕭長愉,蕭宜默,唐德婉,餘芸,隸屬連城宮。”
連城宮?當今皇帝陛下最寵愛的晶貴嬪居住的連城宮?記得家道尚未敗落之時,父親常常入宮與皇上商議政事,據父親說,偶有見她侍奉駕側,皆飛揚跋扈之態。我心中暗暗歎氣——想想便知,像我們這樣無品級的宮女,在這種主子的宮裏定要吃苦頭。可有何辦法?努力適應罷,或許待到我和宜默都有品級之時,日子會好過些。
姑姑念完了名單。接著,我們就該遷宮了。收拾好並不多的東西,默然出發。
連城宮很氣派,宮門漆紅,頂設匾額,上書“連城宮”三字,在晴陽照耀下流轉著金色光芒,牆瓦琉璃皆為上品;從宮門向內望去,主殿華綺殿乃晶貴嬪所居,氣勢宏偉華貴;殿側璘波池水光瀲灩,乃皇上專門為晶貴嬪所建,盛寵無人能及;池旁草木葳蕤,景色尤美。獨居其中的晶貴嬪,當真是縱享世間榮華。而我們這些卑微的小宮女,連宮門都無資格進,須要繞道宮後側門,曲折拐到宮女做活的地方。一片陰冷、潮濕,和殿前輝煌是天壤之別。周圍清一色的淺青宮裝,分明是明麗的顏色,卻在由於又餓又累而青白異常的臉龐的陪襯下顯得暗沉無生機;每張臉龐充滿愁苦悲憫,眼神空洞無物。我在心底苦笑著——不出幾日,我大概也會變成這樣的罷?
一陣紛繁雜亂的腳步聲哄擁著尚未安靜下來的我們,我轉回神思,牽過宜默,隨著人流紛擁入了華綺殿。大約是該拜見主子了——十幾宮人黑壓壓跪成一片,依然是清一色的淺青宮裝,卑微、臣服鋪滿在了冷冽的金磚地上。我也沉沉跪下,安靜垂首。對晶貴嬪而言,我們隻是跪在地上的一顆顆卑微的頭顱,或者花名冊上一個個冰冷的名字而已。
低著頭,我並看不見晶貴嬪,隻聽得她隻是閑閑翻著花名冊。“蕭長愉,蕭宜默……”她的聲音又軟又甜,直讓聽的人渾身酥軟。我和宜默應聲上前,盈盈拜倒:“奴婢參見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她頷首,示意我們退下,而又似乎突然想起什麼,猛地抬起頭:“蕭長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