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宋代史學的蓬勃發展(1 / 3)

第一節 概說

中國自魏晉迄於唐代(二二○—九○七年),將近八百年間,一直是史學極盛的時代。朝代變幻,天下喪亂,洶洶之勢,不可終日,而史學則綿延發展,無一日中斷。到積弱的宋代,史學的發展,更呈蓬勃現象,盛況超越前代。論者或認為宋代是中國史學最盛的時代,如果從史學的某些方麵來看,是可以如此下定論的。

史學的發展,靠很多條件。憂患的世紀,往往是史學的黃金時代;而在憂患之中,須有喘息的安定環境;政府開明,崇尚文治,社會富庶,書生奮勉,更是史學蓬勃的要素。稽之宋代,與此數者,無不相合。這是中外曆史上很少出現的情況,謹於下列各節詳言之:

第二節 宋代國勢的風雨飄搖與境內的安定富庶

宋自太祖代周(九六○年),定都開封,下傳八帝至欽宗,於靖康二年(一一二七年),欽宗為金人俘虜北去。同年,高宗即位南京(今河南商丘縣),改元建炎。其後又徙都臨安(今浙江杭州市)。高宗下傳九帝至帝昺,於祥興二年(一二七九年),帝昺蹈海而死,宋亡。後世史學家,將宋的曆史分為兩個時期:從太祖建隆元年(九六○年)到欽宗靖康元年(一一二六年),稱北宋,凡一百六十七年;從高宗建炎元年(一一二七年)到帝昺祥興二年(一二七九年),稱南宋,凡一百五十三年,共計三百二十年。

宋代雖然大致統一中國本部,結束了五代十國的分裂割據之局(五代係指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曆時五十四年,其時又有吳、南唐、前蜀、後蜀、吳越、楚、閩、南漢、荊南、北漢等十國,割據稱雄),卻從來沒有強盛過。契丹、女真、西夏、蒙古等外族,始終為宋的大患。宋的國勢,始終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與外患相始終。

宋代國勢微弱,然宋人智慧洋溢,在強敵環伺之下,利用外交手段,爭取到安定和平;“澶淵之盟”,以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換取了宋遼一百二十年之久的和平相處;宋室南渡,風聲鶴唳,亦靠和議,危而複安。大抵宋代三百二十年中,境內安定的時期,在兩百五十年以上。以南宋一百五十餘年而言,境內從來沒有大規模的叛亂,小的叛亂,皆人數不多,曆時短暫,與漢、唐、明末年所出現的大叛亂,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宋代境內安定如此,其富庶繁榮,遂為史冊所豔稱。北宋不論,偏安江左的南宋,首都臨安,人口已接近百萬戶,“世界諸城,無能與比”。長江上遊的軍事重鎮鄂州,人口到達十萬戶,商舶雲集於此。富商巨賈鱗集的成都,往來中國、南海、阿拉伯的中外商船聚集的泉州、廣州,人口也都到達十萬戶。此外數千戶到數萬戶的城市,比比而是。城市之中,“郛郭填溢,樓閣相望,飛杠如虹,節比棊布”;“歌鍾列妓,長街燈火。飲者爭席,定場設賈”。鄉村之中,熙熙攘攘,到處有人表演說話、清唱、戲劇、音樂、舞蹈、雜藝,其富庶繁榮,曆曆如繪。所以以“積弱”著稱的宋代,以其安定與富庶繁榮而論,已非積弱二字所能形容了。

宋代國勢風雨飄搖,境內安定富庶,憂患重重,而又若值太平盛世,史學家在此環境下,心靈受刺激,又能以從容的歲月,咀文獻的英華,史學之盛,遂為必然的發展了。

第三節 宋代的文治與文人的天才發揮

“五季亂極,宋太祖起介冑之中,踐九五之位……釋藩鎮兵權,繩贓吏重法,以塞濁亂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錄、幕職,躬自引對,務農興學,慎罰薄斂,與世休息,迄於丕平;治定功成,製禮作樂。在位十有七年之間,而三百餘載之基,傳之子孫,世有典則。遂使三代而降,考論聲明文物之治,道德仁義之風,宋於漢唐,蓋無讓焉。”

“仁宗恭儉仁恕,出於天性。……在位四十二年之間,吏治若媮惰,而任事蔑殘刻之人;刑法似縱弛,而決獄多平允之士。國未嚐無弊倖,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休;朝未嚐無小人,而不以勝善類之氣。君臣上下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餘年之基。”

宋代武功不競,而從宋太祖以後,三百餘年中,文治則甚盛。君主的惻隱之心,忠厚之政,一掃五代以來的殘酷,而使“天下之民鹹樂其生”。所以宋代武功雖不能企及於漢唐,而文治則已到達漢唐的水準,甚或已超過了。

宋代的文治,尤其表現在重用文人上麵。宋代的國策,是重用文人,宋也是一個不殺士大夫的政權。“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毆刀之辟。”所以宋代的文人,極為自由,能有充分發揮天才的空間,無拘無束,理學、史學、文學、藝術、科學,於是就蓬勃發展,競放異彩了。其中史學尤占盡優勢。因為史學是自由下的產物,宋代君主仁慈,放任史學家,史學家可以任意寫史,無所顧忌,西方開明的十九世紀,不過如此,以致宋代的史學,與西方引以為榮的十九世紀史學,成就若相輝映。中西史學的比較,自此可見其大脈絡,大關鍵。

第四節 宋代史學蓬勃發展的盛況

(一)記注之法完善

宋代史官記注之法,繼唐之後,益趨完善。《宋史·職官誌》敘述起居郎及起居舍人的職務雲:

“起居郎一人,掌記天子言動,禦殿則侍立,行事則從,大朝會則與起居舍人對立於殿下螭首之側。凡朝廷命令赦宥,禮樂法度損益因革,賞罰勸懲,群臣進退,文武臣除授及祭祀宴享臨幸引見之事,四時氣候,四方符瑞,戶口增減,州縣廢置,皆書以授著作官。”

“起居舍人一人,掌同門下省起居郎。”

宋於門下省設立的起居郎及於中書省設立的起居舍人,都是宋代及時記載天下事的史官,所記之事,上自天子言行,下至四方之事,皆書以授著作之官。宋代著作之官,為國史院、實錄院中的修撰、編修、檢討、修國史、同修國史,他們根據起居郎、起居舍人所記載的極為原始的史料,以及時政記、日曆等相關史料,修撰實錄及國史;宋自太祖至理宗十四朝,皆修有實錄,高宗及孝宗朝的實錄,多至五百卷,《宋史·藝文誌》著錄宋代所修實錄三千三百餘卷(惜已亡佚,僅存太祖實錄二十卷);宋代所修國史,見於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的,有《三朝國史》一百五十卷、《兩朝國史》一百二十卷、《四朝國史》三百五十卷(太祖、太宗、真宗稱三朝,仁宗、英宗稱兩朝,神宗、哲宗、徽宗、欽宗稱四朝),這是北宋各朝的國史,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亦皆修國史。宋人汪藻所謂“古者有國必有史,故書榻前議論之辭,則有時政記;錄柱下見聞之實,則有起居注;類而次之,謂之日曆;修而成之,謂之實錄”,這是論唐以後的修史情況,尤其盡現宋代修史的真相。宋代將史官直接記錄的起居注(所謂柱下見聞之實),宰相親自撰寫的時政記(所謂榻前議論之辭),類而次之,修成日曆,日曆修成後,再由日曆修成實錄,最後由實錄修成國史,循序漸進,由疏而密,史學上的記注之法,至是已臻於完善。(宋人所修的日曆、實錄、國史,自後人視之,皆記注之業。)

唐代修史,未有修日曆一項,宋代增加之,最見宋代史學超過唐代史學處。日曆之名,始見於唐代,而修日曆的製度,未曾建立。至宋代,始設日曆所一專門機構,置專官根據起居注、時政記等資料,“會眾修撰,為一代之大典”。明人徐一夔曾雲:

“近世論史者,莫過於日曆。日曆者,史之根柢也。自唐長壽中,史官姚璹奏請撰時政記,元和中,韋執誼又奏撰日曆。日曆以事係日,以日係月,以月係時,以時係年,猶有春秋遺意。至於起居注之說,亦專以甲子起例,蓋記事之法,無逾此也。往宋極重史事,日曆之修,諸司必關白。如詔誥則三省必書,兵機邊務則樞司必報,百官之進退,刑賞之予奪,台諫之論列,給舍之繳駁,經筵之論答,臣僚之轉對,侍從之直前啟事,中外之囊封匭奏,下至錢穀、甲兵、獄訟、造作,凡有關政體者,無不隨日以錄。猶患其出於吏牘,或有訛失。故歐陽修奏請宰相監修者,於歲終檢點修撰官日所錄事,有失職者罰之。如此,則日曆不至訛失,他時會要之修取於此,實錄之修取於此,百年之後紀、誌、列傳取於此,此宋氏之史所以為精確也。”

自此可見日曆為以事係日,以日係月,以月係時,以時係年的編年體,與起居注、時政記相同。其所根據的資料,極為豐富,除了起居注、時政記以外,似有不少機構的報告資料。宋人黃中曾雲:“史院之編修,以日曆為根柢,日曆之紀次以時政記、起居注與諸司之關報為依據。”此與徐一夔所雲“日曆之修,諸司必關白”相同(關報與關白俱為報告之意)。可知日曆是一囊括一代史事的資料長編,在其基礎上,會要、實錄、國史借以修撰。宋亡以後,元、明、清三代皆未再修日曆。

宋代所修日曆,據《宋史·藝文誌》的著錄,有《高宗日曆》一千卷、《光宗日曆》三百卷、《寧宗日曆》五百一十卷、《理宗日曆》二百九十二冊,又日曆一百八十冊,可稱洋洋大觀。

宋代於修日曆、實錄、國史以外,又修會要。會要是檔案資料的彙編,屬於政書體史書的一種。始修於唐代。唐德宗時蘇冕以《唐六典》及《大唐開元禮》為藍本,編輯自唐高祖至德宗九朝的典章製度沿革,成《唐會要》四十卷。唐宣宗時,又下令續修,成續會要四十卷。北宋初,王溥整理兩者,輯成《新編唐會要》(後世簡稱為《唐會要》)一百卷,分列五百一十四目,縷述唐代各種製度的沿革損益,多為新舊唐書所未載。後來王溥又采五代諸朝典章製度,編成《五代會要》三十卷,分為二百八十目。王溥曾仕於五代,聞見真切,以致五代會要的史料價值甚高,可補《新五代史》、《舊五代史》之缺。

宋朝廷極重視會要的修撰,於秘書省設會要所,專門修撰,所據資料,日曆與實錄以外,中央六部所屬,以及地方諸路監司所有檔案,都在網羅之列,因此內容極為豐富、珍貴。其修撰起於宋仁宗天聖八年(一○三○年),迄於寧宗時代,凡修十次以上,總計修成二千二百餘卷,包括《慶曆國朝會要》一百五十卷、《元豐增修國朝會要》三百卷、《政和重修國朝會要》一百一十一卷,《乾道續四朝會要》三百卷、《乾道中興會要》二百卷、《淳熙會要》三百六十八卷、《嘉泰孝宗會要》二百卷、《嘉泰會要》三百二十五卷、《慶元光宗會要》一百卷、《寧宗會要》一百五十卷。記注一代之史,使其留傳、保存,宋代在這方麵的貢獻,實居於世界人類曆史上“無與倫比”(unique)的地位。

(二)史料自由開放、大量印刷與私人修史事業鼎盛

宋代官修的實錄及國史,準許人民傳抄,這是史料的自由開放,為近代所不及。同時由於印刷術的進步,相關史料,大量印刷,普遍流傳,以致形成私人修史事業的鼎盛。宋代史學的蓬勃發展,從這方麵充分表現出來。

中國書籍,自古以來,由竹木而帛楮,由傳寫而石刻,代有進步。降及唐代,著作益富,卷軸益多,於是雕板印書之法發明。惟雕板的大量應用,是在唐末及五代之世。近代斯坦因在敦煌發現唐刻金剛經一本,為唐懿宗鹹通九年(八六八年)之物,不但刻工精細,書末也有印送者的姓名及印書的年代。五代時期,雕板印刷更為盛行,逐漸取代了傳統的手工抄書。後唐長興三年(九三二年)馮道倡議於國子監內雕板印刷九經,成書一百三十冊,後蜀也用木板雕印九經、文選與初學記等。到了宋代,雕板印書趨於極盛。北宋仁宗慶曆年間(一○四一—一○四八年),布衣畢昇發明了活字板印刷,掀開印刷術的新頁(全世界最早的發明)。此時自群經、佛經以至文史載籍,皆被大量刻印。北宋的都城開封,南宋的都城臨安,以及福建的建州,四川的眉州,變成雕板印刷的中心,所印之書,極為精美,私人爭相珍藏,宋敏求藏書三萬卷,王仲至藏書四萬三千卷;南宋時,私人藏書逾萬卷者比比皆是,陳振孫藏書五萬一千卷,葉夢得藏書十萬卷(漢代國家藏書僅一萬三千餘卷,唐開元年間,長安及洛陽兩京,藏書僅十二萬五千九百餘卷),史學家袁樞的家鄉建州建安(今福建建甌),人文薈萃,“家有詩書,戶藏法律”。其時刻出之書,普遍藏於民間,史學家得此有利條件,於是奮私人之力修史,盛況超越前代。其最著稱者,如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李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鄭樵的《通誌》、熊克的《中興小紀》、徐夢莘的《三朝北盟會編》、李心傳的《建炎以來係年要錄》、王偁的《東都事略》,不可縷述。今除另立專章介紹《新五代史》、《資治通鑒》、《續資治通鑒長編》及《通誌》以外,謹簡言各書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