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宜琬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兒時慣用的水墨輕煙綃紗帳。又輕又柔又薄,如同攏了一層水霧,如夢似幻。
隔著紗帳,一個年近三十的婦人探頭看見杜宜琬醒了,連忙露出欣喜的笑容,一疊聲吩咐道:“朝露快去通知娘子,三娘醒了。綠蘿去把溫著的藥端來。”
杜宜琬聞聲側過臉,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匆匆離開。
婦人先撩起帳子掛在金鉤上,隨後跪坐在榻邊,笑著輕聲問:“三娘醒了,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杜宜琬愣住了,眼前容貌尋常的婦人,像極了她的乳娘羅氏,可她的乳娘為了護她分明已經死在了流民的亂刀中,何況那時候乳娘已經年近五旬,和雲州所有討生活的老婦人一樣,頭發花白滿臉愁苦,哪有麵前少婦的半點風采。
羅氏見杜宜琬木木的不說話,心中一沉,生怕她哪裏不舒服,連忙將小人兒抱了起來,哄道:“三娘哪裏疼呀,告訴乳娘好不好?”
杜宜琬被羅氏抱進懷裏的時候,身體不由地一震。
細幼的胳膊,兩條小短腿,這分明是個幼童的身體,她是在做夢嗎?可是,羅氏懷中溫熱的觸感,淡淡的香氣,都已在提醒她這不是夢。
是老天開眼了嗎?在她那樣淒涼的死去後,老天爺又送她回到了幼年嗎?
羅氏清晰地感受到了杜宜琬的顫抖,以為是病情反複了,臉色大變,一麵用手試杜宜琬額上的溫度,一麵忙高聲道:“綠蘿快去稟告娘子請疾醫,三娘又發抖了。”
剛端了藥進來的綠蘿忙放下藥碗跑了出去。
羅氏心中著急得不行,前些日子三娘莫名高熱,裹了兩床厚裘毯子還一個勁的打擺子喊冷,嚇得娘子命都去了一半,幸好太醫署的疾醫用了針,才把病情穩住。好不容易吃藥將高熱退下人也清醒過來了,怎麼又發起抖來,如今郎君遠在淮州平亂,三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不是要了娘子的命嘛!
杜宜琬聽到羅氏提起娘親,心中大痛,想到因為自己的驕縱害了杜氏滿門,悔恨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羅氏本來正為杜宜琬額頭溫度正常鬆了一口氣,此時又見小人兒啼哭不止,心下慌亂,連忙詢問。
杜宜琬怕說出自己是已死之人被人當做怪物,隻好哭嚷道:“我要阿娘,我要耶耶,我要阿兄……”
朱氏原本聽到女兒清醒了十分歡喜,打算處理完府中事務就過來陪女兒,誰知朝露回完話還沒多久,綠蘿就跑來說三娘又發抖了。朱氏隻覺得一陣暈眩,再也顧不上別的,一麵吩咐人去請疾醫,一麵就往自己住的明華院裏趕。
剛踏進女兒的房門,就聽到小女孩帶著哭音喊著我要阿娘,朱氏眼淚刷就下來了,她自十五歲嫁為杜家婦,與夫君杜荀琴瑟和諧恩愛有加,接連誕下一子三女,可惜前麵兩個女兒都早夭,這個小女兒是捧著含著養到了四歲大,難道連這個小女兒也同他們夫妻沒緣分不成。
朱氏心痛如絞,催促侍女除了帶著寒氣的氅衣,連忙從羅氏手中接過女兒抱在懷裏,一麵輕輕撫拍著女兒的後背,一麵柔聲哄道:“阿娘來了,阿娘來了,阿儷不哭了哦,阿儷不哭。”
原本陰陽相隔的母親,如今又近在眼前,杜婉宜哪裏還忍得住,死死摟住朱氏的脖子嚎啕大哭。
朱氏叫她哭得心都化了,也顧不上被女兒摟得太緊喘不上氣,一邊安撫女兒一邊看向羅氏。
羅氏趕緊上前道:“三娘自前日退了熱,就沒再反複過。剛才奴也檢查過,三娘身上並不燙。”
“那為何阿儷啼哭不止?”朱氏喝問道。
羅氏等一幹侍婢連忙跪下,羅氏道:“奴也不知,三娘今晨剛醒來時還好好的,不知怎麼突然就大哭起來,一個勁地喚娘子郎君和小郎君。奴猜測,三娘恐怕是魘著了。”
“魘著了?”朱氏將信將疑,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額頭發現溫度的確不高,便輕聲道:“阿娘的阿儷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了?阿儷告訴阿娘好嗎?”
杜宜琬雖然哭得傷心,卻也聽到了母親和乳娘的對話,想著幽冥鬼神之事太過令人恐懼,也不知阿娘信不信她說的話,當下先順著話頭給自己解圍才好,於是道:“阿儷夢到阿娘阿耶阿兄都不見了,都不要阿儷了。”
朱氏聞言鬆了一口氣,示意羅氏等人起來,又見屋子中仆婦太多,怕悶著女兒,便讓多餘的人先出去,隻留下自己的侍女和乳娘羅氏。
朱氏自己抱著女兒走到榻邊坐下,笑著拍拍女兒道:“阿娘在這裏呢,阿娘怎麼舍得不要我的阿儷喲!”
杜宜琬抬起頭,睜著一雙水漉漉的大眼睛看著朱氏,問道:“阿娘在這裏,阿耶和阿兄呢?怎麼不來看阿儷?”
朱氏看著女兒眼睛紅紅、鼻頭紅紅的可愛樣子,心軟的不行,一麵掏出絹帕給女兒擦眼淚,一麵柔聲道:“阿儷忘記啦,你阿耶上個月就去淮州打仗了,你阿兄現在還在前麵練武呢!”頓了頓,又想起女兒還沒喝藥,便抬頭示意自己的侍女飛霞將藥碗端過來,複又笑著哄女兒:“阿儷生病了,先乖乖的喝藥,你喝了藥,我就叫你阿兄來陪你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