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月出門時肩扛著兩柄鋤麥子的細鋤,這讓碰上她的人都好生奇怪:“噫,你怎麼一個人背兩張鋤呀?”筱月就笑了,那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她不願多向別人解釋,就來一句俏皮話:“不多呀,左手右手都使哩。”“瞧你能哩!”別人這麼應著,看筱月的眼睛就多了一層狐疑,掛在嘴角上的笑也就有了意味深長。
筱月不理那狐疑的目光,也不計較那變味的笑容,依舊扛著兩柄細鋤,款款走過凹凸不平的村巷。她身上那件水紅水紅的棉襖,像一團火球在巷中燃燒,很鮮豔很炫目。
村上的年輕媳婦裏,就數筱月是最打眼的一個,每次走過村巷,都惹得一雙雙眼睛流連。旺曾經發過一句感慨:“老天真她媽的不公,怎麼把女人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到了筱月身上!”
筱月也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主,她知道自己美得出眾,便時刻以謙虛謹慎示人,不張揚,不傲氣,對人、對事,心平氣和,連走路都文文靜靜的。
天上的太陽有點兒泛白,像一張貧血的臉;空中的冷風颼颼地吹,揮灑著早春的餘寒。大街上,一黃一黑一肥一瘦兩條狗橫在路上。狗們沒有虎視眈眈齜牙咧嘴地攔路威脅行人,而是歡心鼓舞,專心致誌,不遺餘力地進行著傳宗接代。狗腦子裏沒有廉恥的概念,隻知我行我素,光天化日下於大街上當道**,不怕人罵,還不時心安理得地抬起狗眼瞅瞅過往行人。
這一幕讓筱月羞於正視,她垂下眼簾,仿佛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似的,加快步子從旁邊繞過去。
“筱月,筱月!”這時背後有人急急地叫她。
筱月一回頭,見是跛腳旺和年兩個從大門裏走出來。年還背著藥箱。年是村上的醫生。肯定是旺家裏誰病了。筱月這麼想著,駐足回身,打算問問旺。
旺身子一歪一搖地走著。他那條右腿是先天殘疾,腿有點短,幸運的是,兩條腿一樣粗,一樣有力,不影響跑路,也不影響勞動。都說殘疾人心靈,旺也確實聰明,但旺在學校時很少把聰明用在學習上,而是滋生了一肚子歪點子,時常捉弄女生。筱月記得,有一回大雨過後,旺一個人站在柳樹下專心地朝樹上看,筱月問他,你看啥呢?旺頭都沒回,說日怪,柳樹枝上長出了楊樹葉子。騙人!筱月嘴裏雖這麼說,人卻受好奇心驅使走了過去。旺回頭說,不信你看。筱月走到樹下,仰起臉蛋兒,睜大眼睛找尋,在哪裏呀?旺不答話,腳朝樹上猛力一踹,抽身跑了,留下一串幸災樂禍的壞笑。待筱月反應過來,已經遲了,一樹的雨水如瓢潑般灑落在她的臉上身上……
年和旺走近了。旺一臉茫然一臉驚詫地說:“筱月,你看那倆狗咋長在一起了?”
筱月瞥了一眼,臉唰地紅了,撂下一句:“你跟它一樣你知道!”扭身就走。背後響起年和旺得意的“哈哈”浪笑。
年和旺從後邊趕上來。旺說:“噫,老同學,你怎麼背了兩把鋤呀?是不是有年一把?”筱月還沒回答,年就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尖著嗓子叫起來:“她又沒嫁給我,哪裏就輪到我給她鋤地?”年的聲音比女人還尖,尾音帶點炸裂,如鏟鍋般刺耳。旺在年的肩膀拍了一掌:“你還別說,你兩個差一點就成了一家子。”
年又叫起來:“人家能瞅上咱?咱爸又不是支書!”直到現在,年仍為當初筱月沒嫁給他耿耿於懷。
筱月笑著罵年:“你嘴裏怎麼都長象牙啦?”
年不屑地看了筱月一眼:“不是我齜牙,說句實話,你不是瞅上冬陽啦,是瞅上冬陽他大那支書啦,是添尻子哩!”
這話讓筱月有點生氣,她立馬反擊道:“你不添尻子,認幹大為啥偏認大隊會計當幹大?你幸好不是個女的,要是個女的怕早都嫁給你幹大的兒子啦!我嫁冬陽咋了?不如你?是沒你個兒高?還是沒你眼大?”
年的小眼睛不情願地翻了翻,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
旺聰明,趕緊插話轉移話題:“說冬陽沒回來?筱月你可當心點,當心冬陽上學出來甩了你。”筱月輕描淡寫地笑笑,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甩不甩是他的自由,我才懶得操那份閑心。”
三個人在村口分手了。筱月扛著鋤,背著泛白的太陽,一步步走上東塬。
筱月是這村裏的閨女。筱月和旺、年都是小學同學。六十年代末這一帶農村盛行娃娃婚。許多孩子小學沒畢業就都訂了親。男娃有了準媳婦,女娃認了準婆家。當然,能給娃娃訂下親事的人家都是殷實人家,家境較好。如果誰家的男娃沒說上媳婦,女娃沒找下婆家,那麼一定是家境不好,或是娃兒有什麼缺陷。年是獨生子,父母勤勞,家境富裕,在村裏也是數得上的。當時有媒人給年介紹筱月,年滿心喜歡。父母問年為什麼喜歡筱月,才上小學三年級的年肚子裏沒裝多少墨水,還不會說漂亮、可愛之類詞語,隻嚷嚷說:“就要筱月!就要筱月!”
筱月是村上最可愛的女孩,想要筱月的男娃多了,連傻子都知道要筱月做媳婦。前巷有個叫堆的傻子,比筱月大幾歲,人逗他說:“堆,要誰做媳婦?”堆就用袖子揩一下鼻涕,嘿嘿笑著說:“筱月做媳婦。”那時候,筱月最怕聽見這句話。可是每每放學,旺和年偏用傻子堆的這句話來羞辱筱月,氣得筱月老是哭著跑回家。
母親罵她說:“哭啥呀?沒出息!哭人家就不說啦?你越哭他越說。幹脆給你把婚事訂了,他們自然就不說啦。”
聽說“訂親”,筱月就不哭了,抬頭看著母親。她不是想訂親,也不是不想訂親,她是在琢磨母親剛才的話,是不是訂了親,旺和年就真的不拿傻子堆兒來羞辱自己了?
母親又說:“訂了親事也好,省得這些人天天往家裏跑,讓人心煩。”
筱月雖然才八九歲,可也知道母親說的意思。這半年天氣,村上有幾個嬸子、奶奶都往她家串門兒,話題沒二樣,都是給她說媒牽線找婆家的。可是,訂誰呢?筱月這麼想著,卻不表態,她想聽聽母親的意見。
母親繼續說:“你覺得年怎樣?”筱月搖搖頭,說他不好。母親問怎麼不好。筱月說:“他是個‘小腳’,老愛在老師跟前彙報人。”小腳“是指那種腿腳殷勤愛逞能愛打小報告的人。母親說:”我也沒看上年,長得小鼻子小眼的,太細碎。你看冬陽行嗎?“筱月輕輕扭動著肩膀,好一會兒才說:”他可調皮了,拔鄰居家公雞的毛,人家都告到學校裏啦。“母親咯咯笑著說:”男孩子家愛玩,這不算缺點。冬陽學習好不?我看冬陽濃眉大眼的,是個聰明、利索、有正義感的孩子。“筱月似懂非懂,不知為什麼忽然紅了臉蛋,低聲說:”你說行就行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