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北地的冰雪才溶盡。滿洲國奉天古城裏,清晨時分,老樹疏枝多半還掛著昨夜凍成的霜柱,但枝梢已有迫不及待,探首而出的盈盈春意。
城南福安大街的這日清晨,天色尚未破曉,已不尋常地微微騷動了起來。街西的這戶大宅,打昨夜起就挑起了兩盞胭脂般的燈籠,金色流蘇慵懶披下,嫵媚無限。平日深掩苔綠古院的兩扇門板,重新打了油亮亮的漆,映得門前兩座莊嚴磐踞的石獅份外精神。青石道上,薄霜板石雜遝了一地的馬蹄足印,騾兒馬兒的鼻頭給凍得濕潤潤的,人氣在晨光漸曦的冰冷空氣中,凝聚成霧。
這天,是城內糧商大戶李家大少爺的喜日。
年前,李家方撤下服喪三年的兩盞藍燈籠。剛除父喪的李家少主,年方廿二,精明幹練。當年李字糧號當家急病猝逝,城內不知有多少打算欺孤的同行摩拳擦掌,想瓜分吞並這塊肥美大餅,誰知未臻弱冠的李家少主,接掌家業一點也不含糊。三年下來,不僅糧號的規模遠勝舊日,年輕人野心勃勃,更計劃投資東北新興的林業和煤礦,眼看遠景無限,不禁令人收起小覷之心,感歎初生之犢,英雄出少年。原本虎視耽耽之心,全化作競相接交親近之意。這天,城裏另一頭,即將送女出閣的這家大戶,一大早便歡天喜地仿佛迎龍般地喜氣洋洋。
旭日漸曙,嗩呐樂鼓鏗咚奏起,古式的迎親隊伍抬著描龍繡鳳的金紅大轎,招搖過街,一路引人圍觀地將新嫁娘吹吹打打地扛回來。朱門大啟,迎入古木密蔭,庭院深深的大宅裏。麗日當中,是個和暖的正春好日,賀喜的賓客絡繹不絕,沉瞿已久的幽靜宅院便喧嘩沸騰了起來。
宴席間,自正廳右側的耳房中,踅出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男孩。他悄悄自喜宴中退席之後,便由耳房繞至回廊來,信步踱上院子裏小碎石路,朝另一頭林木茂密處走去。
男孩眉頭微微鎖著一層陰霾,心中悶悶地,是分不清種類的抑鬱。他忍不住喜筵中的喧囂吵雜,偷了個空便溜了出來。今日是他大哥的好日子,他並不想壞了興致。
李家在東北紮根已有數代,代代相傳下來,男丁逐漸式微。已故的當家行二,名喚李雲海,年輕的時候,也曾遠赴關內入新式學堂,自北京燕京大學畢業回來,和長兄分了家產,各自營生,做的仍是祖傳的糧米買賣。李家田產廣闊,家道富裕,當務之急,便是傳宗接代,綿延香火。李雲海娶了正室一年餘,又娶了一門側房,一妻一妾共為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庶出,取名龍翔,次子喚鵬翔,然出生月餘便不幸夭折,之後隔了幾年,正室才又為他添了個男孩,取名叫鳳翔。原本打算如此一路添丁,繁枝榮葉,光大李氏族譜的,誰知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為此雲海心中一直深感遺憾。三年前,一場急病,美夢煙消雲散,成為永遠的落空。
李鳳翔今年年方十七,年幼母喪,庶母扶正。自幼父親與長兄疼愛有加,親生母親雖早逝,幸虧生前與庶母交好,情感融洽,後娘不欺孤,視如己出,因此,也算平平安安地長大了。一般說來,富家公子哥兒總難免氣質輕浮,好冶遊浪蕩,但李家家教一向森嚴,李雲海又自許為讀書人,是書香門第,不願愛子學成一身輕賤,因此鳳翔雖然因寵而任性了些,氣質倒是淳厚的。他生性寡言,骨子裏帶著點天生的清冷,自小以來深宅大院不許輕易出門,長大後,倒是自己孤拐不願與人應酬了。三年前父親去世,之後,十天中倒有七八天在家潛居。
龍翔對這幼弟一向疼愛有加,但年差五歲,畢竟有點距離,十九歲上出掌家業後,更儼然是長兄若父的威嚴,青春年月中的鳳翔,益發孤另另地一個人了。平時他並沒有特別交好的朋友,唯自小和他吸吮同一對乳房長大的奶媽兒子貴柱兒,偶而會來伴他閑耍。兩人之間的走動,倒不因身份地位或漸長的年齡而有所改變。
鳳翔扯了根樹芽兒,咬在嘴裏發呆著。李家院落極大,屋宇座落在院中,兩旁皆是森森林木。這半側的園子種了一大片古槐,槐花時節,會開成滿天雲霧,但現在僅是一片光禿禿的。林子裏有一方池塘,池子邊種的幾株臘梅倒是開得跋扈之至。
剛剛兒鳳翔離開筵席去解手,隔著茅廁土牆聽到外邊兒若隱若現傳來喘息聲,濁濁重重的。一時好奇,走出來倚著牆角偷偷瞧了一眼,瞥見一個壯碩的年輕男子,抱著家裏伺候茶水灑掃打雜的小婢女婉兒,藏在樹叢間。那身影,隱隱約約應該是貴柱兒。兩人如癡如醉,並未察覺一旁有人。鳳翔愣在當場好一會兒,大夢初醒般,一陣紅潮湧上雙頰,轉身輕手輕腳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