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即公元1870年8月22日,兩江總督馬新貽到校場閱兵,校場就在總督署的右邊,有一條箭道連著校場和督署的後門。馬新貽閱兵之後,步行從箭道回督署,隨從們跟在他的後麵。這時,突然有人跪在道旁,請馬新貽資助,馬新貽低頭,見是同鄉的一個武生,便說道:已經資助兩次了,怎麼又來了?話還沒有落,突然右邊又有人大呼要伸冤,馬新貽和從人還來不及詢問,來人已一下子竄到了馬新貽身邊。說時遲,那時快,這人左手抓住馬新貽衣服,右手拿著的匕首迅速刺進馬新貽的胸膛。馬新貽隻說了一句“我已被刺,速拿凶手”,就再也發不出聲來。那刺客見大事已成,竟不逃不走,大聲喝道:“我張文祥也,刺馬獨我為之,無與他人事。今我願已遂,我決不逃。”隨從人等將張文祥抓住,再看馬新貽時,匕首入胸四寸,拔出時,已經彎曲,匕首上還敷有劇毒。莫說入胸四寸,便是刺進一寸,也很難存活。
堂堂兩江總督居然被刺,全國都為之轟動,並且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大案之一。因此審訊、偵破這一大案,成了曾國藩上任後的一大任務。 馬新貽是何許人?他是山東菏澤人,字穀山,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中的進士,分發到安徽任知縣。太平天國定都金陵以後,馬新貽也文官變武官,常率兵與太平軍、撚軍作戰。曾國藩任兩江總督以後,馬新貽也算是他的下屬,但並非湘軍係統。不知道馬新貽有什麼後台,他的升遷極為迅速。1847年中進士任知縣,很快就道員、按察使、布政使,到了同治三年也就是1864年,做到了浙江巡撫。同治六年當上了閩浙總督。同治七年即1868年曾國藩從兩江總督調任直隸總督,接任曾國藩空出來的位子的,居然是馬新貽。兩江總督是僅次於直隸總督的地方官,馬新貽幾年之內做到了可以與曾國藩平起平坐,可見他升遷之快。但是馬新貽並沒有這些年同樣升遷較快的左宗棠、李鴻章那樣的作為、能力,以及非常明顯的曾國藩的推薦,所以他的升遷,曾引起人們很多猜測。然而太平天國平滅不久,駐於太平天國作為都城十年之久的金陵的兩江總督這個官未必好當。1865年曾國藩奉旨剿撚時,朝旨命李鴻章署兩江總督,曾國藩就曾致函李鴻章說“此城過大,伏莽頗多,搶案層見迭出”,他一定要李鴻章到達金陵後才可以放心北行,並要李鴻章帶三四千軍隊護衛,說如此才能夠鎮撫這個地方。現在果然在馬新貽的任上出了事。
馬新貽死後,朝廷在上諭中便給馬新貽定了性:“馬新貽持躬清慎,決事公勤,由進士即用知縣,曆任繁劇。鹹豐年間,隨營剿賊,迭克堅城。自簡任兩江總督,於地方一切事宜,辦理均臻妥協。”又加太子太保,給予騎都尉兼雲騎尉世職,諡號為“端湣”。諭旨還命令設法將張文祥行刺的緣由,以及有無主使者等弄清。
曾國藩在京師拜見慈禧太後時,談起馬新貽被刺的事,兩人有這樣一段對話:
(太後)問:“馬新貽這事豈不新奇?”
對:“這事很奇。”
問:“馬新貽辦事很好。”
對:“他辦事和平、精細。”
曾國藩到兩江總督任之前,已經由暫署兩江總督的江寧將軍魁玉審訊張文祥,隻知道張文祥是河南人,並無主使之人,問題刺馬原因,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而先前求馬新貽資助的武生與本案無關,已將其釋放。朝中言官連連上奏,說是堂堂一品(從一品)大員,國家重臣被刺,一定是有人主使,請嚴密根究,務得確情。朝廷先是特命漕運總督張之萬會同審訊,後來又派刑部尚書鄭敦謹專程來金陵會同偵訊。曾國藩抵達金陵的時候,張之萬已經先期到達,曾國藩便與他們一同辦理此事。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張文祥曾參加太平軍,又與海盜相通。馬新貽任浙江巡撫時大力捕殺海盜,張文祥的海盜同黨大多被殺,他的妻子也被人搶走。馬新貽曾到寧波閱兵,張文祥曾呈文訴冤,馬新貽不準,因此心懷仇恨。張文祥又開小押店(當鋪),恰逢馬新貽出示禁止,斷絕了他的生活來源,所以便生出刺馬之心。並沒有人指使。
但是,這裏麵卻有不少疑點。戰爭中太平天國人員也好、撚軍人員也好,兄弟父子被殺的都很多,如果他們要報複,那麼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特別是攻占金陵的曾國荃,早就該被太平軍或撚軍的餘黨暗殺了,何以竟殺到了與太平軍和撚軍作戰並不重要的馬新貽身上?如果張文祥的海盜同黨被殺就懷恨馬新貽,那直接率兵打海盜的軍官他就不懷恨嗎?從張文祥精密設計,一擊而中,並且在刀上淬毒的情形看,如果不是有深仇大恨,或者懷抱特別的目的,怎會如此做?所以,人們的猜測非常之多。到舊曆十二月,竟有太常寺卿王家璧奏稱,據傳聞說,原江蘇巡撫丁日昌(時已丁憂在籍)之子被人控告,應歸馬新貽查辦,丁日昌曾向馬新貽請托求情,馬新貽未允,故有此案。意思是行刺可能為丁日昌主使,假使真的如此,那麼此案將會牽連丁日昌甚至提拔丁的李鴻章甚至曾國藩在內。清廷雖然不信,還是將王家璧所奏轉告曾國藩等人。 但是,曾國藩和鄭敦謹參預之後,仍然隻是上麵的結論。最後清廷命將張文祥淩遲處死,並在馬新貽的靈柩前摘心致祭。同治十年二月十五日,張文祥被殘忍地殺害。 官方的調查偵訊算是結束了,此案也被畫了個句號。但是,在民間,在野史裏麵,卻有很多關於張文祥刺馬的原因的說法流傳開來,並且與官方所公布的案情大相徑庭。
其中流傳最廣的說法是這樣的:張文祥是撚軍一位勇敢善戰的下級軍官,與另兩位撚軍軍官曹二虎、石錦標為莫逆之交。馬新貽在淮北率軍與撚軍作戰時,被張文祥和曹、石所俘。張文祥等見馬新貽是讀書人,便優禮以待之,並留在軍中。時間一久,張文祥等佩服馬新貽的學問,與之結為兄弟。馬新貽年長為兄,其次是曹、石,最小的是張文祥。馬新貽勸說張文祥等投降官軍,張文祥等便讓馬先回清軍中了解情況,當時安徽巡撫是湘軍大將唐訓方,唐準許馬新貽招降撚軍張文祥等,於是張文祥等投降,並用馬新貽字號中的“山”字,編為山字兩營,由馬新貽統領,張文祥等任營官。後來,馬新貽官越做越大,便逐漸與撚軍出身的張文祥等人疏遠。這還不算,曹二虎的妻子年輕貌美,為馬新貽所垂涎,借機會兩人私通起來。馬新貽常借故讓曹二虎出差,以便他與曹的妻子交往。但就算如此,張文祥也還不致對馬新貽如此懷恨。原來馬新貽自與曹二虎之妻私通後,便萌生了殺曹之意,張文祥已有所察覺,苦勸曹二虎不聽。不久馬新貽借口曹二虎原為撚軍,現在又有通撚的行為,命手下捕曹二虎,不經審訊立即殺害。張文祥得報立即遁逃,然後蓄誌為好友報仇。張文祥為報仇,打造兩把精鋼匕首,並淬以毒藥,每當夜深人靜時,便練習用匕首紮牛皮,最初隻能紮破一層,以後逐漸加厚,兩年以後,可以一舉刺穿五層牛皮。張文祥尋找機會數年之久,直至此時方得實現。府縣審訊時,張文祥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道來,府縣為之驚愕。但報告按察使梅啟照時,梅說,若照此上報,於官場體麵太過損傷,於是將供詞改為海盜挾仇報複。等到曾國藩、張之萬審訊時,雖知事情的原委,但也為官場體麵,一直堅持海盜報複的說法。隻有鄭敦謹曾準備如實上報,但鄭為人比較懦弱,拗不過其他人,所以最後仍以海盜上報了事。
上一段說的是野史和筆記所記,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前引慈禧太後在曾國藩臨行前的一段話,已為官方對馬新貽的評價定了調子,曾國藩不能為此事對抗太後。然而事實的真相究竟如何,恐怕永遠也不會弄清了。
官方的調子雖然定了,但民間卻把張文祥看做俠士,看做英雄,而對被刺的馬新貽卻譏諷頗多。在張文祥被殺半個月後,就有人編出戲文,譏刺馬新貽,曾國藩已知曉此事並記在他的日記裏。尤其清末革命運動興起後,張文祥又被看成是反清英雄。民間為這頗具傳奇色彩的事件編有京劇、彈詞、話劇等,廣為傳播。張文祥刺馬遂成為晚清奇案和重大社會新聞之一。
二、整軍經武,致力自強
曾國藩此次任兩江總督,從接印起,隻有一年零三個月。在這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裏,曾國藩辦成了一件在近代中國很有影響的大事,那就是派出第一批官費留美學生。除此以外,就是為整飭軍備而努力,因為任職的時間太短,隻是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和辦法,還沒有顯露出效果。
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曾國藩活動中留下了許多與軍備有關的記錄。
按照規定,各省督撫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檢閱稽查自己省份內的軍隊。但是,江蘇省自道光三十年(1850年)以來,總督已有二十年沒有檢閱過軍隊了。這一方麵是由於對太平天國和撚軍的戰爭的影響,另一方麵也是綠營廢弛所致。曾國藩上任後,決定親自校閱軍隊。
從八月十二日,(9月26日)起,到十月十五日(11月27日),曾國藩用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查看各地軍隊,一路風塵仆仆,向北到了揚州、泰州、泰興、清江,一直抵達徐州,然後向南到鎮江、通州、海門、蘇州、鬆江、吳淞、上海等地,幾乎走遍了全江蘇省。檢閱的結果,令曾國藩十分擔憂。在這些軍隊中,有的部分使用了新式槍炮,而許多軍隊還在混用弓箭刀矛,或者舊式的鳥槍。江蘇綠營原定兵額為33400多人,現存隻有24200多,各營大多不足額。較為足額的綠營演練還算湊合,而不足額較多的營根本演不成什麼陣法。鎮江自古是戰略要地,太平天國後期,江南大營被徹底打垮,可鎮江卻一直在清軍手裏,就象在太平天國中間釘入的一個楔子。可現在鎮江三營加起來隻有620餘人,其中有一營隻有98人,操練就更不象樣子,曾國藩在日記中描述操練道:“真如兒戲!”這還是總督大人親臨,如果是平時,那情形可想而知。而江陰、靖江兩營合操隻有七十人,就連兒戲都不成。曾國藩最後的結論是:“緩急一無可恃。”(致劉蓉函)
閱軍過後,曾國藩如實向清廷奏報的情況。並提出幾條建議:
第一,分開差和操。綠營向來兼任許多與地方治安有關的任務,如護餉、押解罪犯、緝捕罪犯等,這實際上相當於今日的警察,那時沒有警察,這些事情就由綠營擔任。而綠營承擔這些任務,就要駐得極為分散。而操即軍事訓練,必須集中駐紮,受真正的軍隊約束,才能做到。而且軍隊必須時時操練,戰時才能打仗。然而另一方麵,綠營平時承擔的雜差也必須有人負責。這兩者構成了相當深的矛盾。曾國藩建議,將差兵和操兵分開,差兵宜駐得散,兵額少;操兵則宜集中駐紮,兵額宜多,編製應按營、哨的層層統轄製。從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一建議的實質是將綠營徹底分為警察部隊和野戰部隊。警察的功能由警察部隊承擔(差),作戰功能由野戰部隊承擔(操)。曾國藩有豐富的作戰和組織軍隊的經驗,這一建議頗具合理性,雖然軍隊的名稱不變,但功能和性質變了,差、操各負專責,可以提高效率。今天的中國軍隊,野戰軍分為各大軍區,可以充分機動作戰;地方治安等任務自有警察;另有介於兩者之間的武裝警察部隊。如救災時,一般動員武裝警察部隊,除非象1998年那樣的大水災,一般不動用野戰軍,以利於軍隊的訓練。
第二,改變餉製。從前綠營旗營軍餉都過少,不足以滿足家庭生活開支,軍人隻好做些小買賣或小手藝糊口,很難參加訓練。現在直隸和江蘇的練軍都已加餉,但加餉而不裁綠營兵額,財政斷不可持久。所以應該加餉裁兵(綠營兵)。
第三,綠營各營的武器多為舊式鳥槍,在槍口裝火藥,遇風會吹散,遇雨會淋濕,實戰時非常不利。應該學湘淮軍,全改用子彈的洋槍。其他器械,也應改用西式的。
第四,水師兵丁現在還沿用從前陸兵的“馬兵戰守”之類的名目,今後宜改。而且水師官兵應住在船上,可以兼習陸戰,但不可分管陸地地段(即陸汛)。從前各省造戰船,不動用省財政,都用攤派、捐款等辦法,今後應該由官籌造船費用。
但是,提出這些建議後幾個月,曾國藩就已去世,來不及花大氣力整飭軍備。 曾國藩更為念念不忘的,是中國需要有一支自己的海軍。 能夠與列強爭衡大洋之上的海軍。
1870年初,江南製造局又新造成一艘輪船。1870年2月4日,輪船開到金陵,曾國藩親自驗看這艘新輪船。這艘輪船比他上次任兩江總督時造的第一艘恬吉(後改名惠吉)號已經有所改進,由明輪改成暗輪,動力也有所增加。然而比起外洋的新式輪船還要差得多,說明中國的造船業還任重道遠。 對於新式機器製造企業,曾國藩仍然非常關注。這次閱兵,曾國藩也到了上海,他就住在江南製造局裏,在上海的七天裏,除了閱兵和與各國駐上海領事禮節性的會見外,他主要的事情就是參觀和檢查製造局。他在船廠看到正在製造的第五號輪船(海安)。這艘輪船比以往的輪船有較大的改進,曾國藩記述說:“長二十八丈,高四尺許,偉觀也。”實際上,此船長300尺,動力為1800馬力,載重2800噸,有巨炮20門。在曾國藩的眼裏,這實在是個龐然大物。從上海回金陵的時候,他又順便把江南製造局造成的幾號輪船恬吉、測海、威靖都觀看、乘坐一回,並看這些船操演槍炮。
十一月二十六日(1872年1月6日),他又檢查金陵機器局,在金陵機器局看到新製的連發炮,他在日記中寫道:“閱新作之炮,三十六筒可以齊放,則三十六子同出如傾盆之雨;可以連環放,則各子繼出如撾急鼓。”
自湘軍攻占金陵以後,湘軍水師在與太平軍作戰方麵,已基本無用武之地,其後曾國藩裁撤湘軍,但基本保留了湘軍水師,並改為長江水師。但是,長江內河作戰與外海作戰完全是兩回事,長江水師根本無力在外海與列強艦隊爭雄。曾國藩也深知這個道理,他早想建立一支真正的海軍,並與丁日昌、李鴻章多次商議過,但是困難很多。自己造的船暫時還不如西洋的大而且堅固,若購買又當與太平天國和撚軍作戰剛結束民窮財盡之時,受財力限製。而曾國藩也明白,造船難,買船難,而船主(即海軍艦長)的人選更難。就連外海水師的士兵,長江水師的士兵都不能勝任,他設想選擇福建、廣東常到外海的民眾充當外海水師的士兵,這些人慣習波濤,勝過湖南等地的人。直到曾國藩去世,外海水師隻是處在探討階段,他的理想還沒能實現。
三、“日夜望死,憂見宗社之隕”
至少從考中進士做官開始,曾國藩便有一種澄清天下之誌。他創立湘軍,不僅要平滅太平天國,保衛儒家孔孟道統,還希望能夠帶出一批人才,改變日益衰朽的社會風氣,使政事等各個方麵都為之改觀。他在《原才》一文中寫道: